月光轰鸣乔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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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敏记得她跟杭敬承之前的聊天记录,谈生意的。
听这口风,两个人似乎曾经有过结婚的意思。
她看向远方,眉头微蹙。
/
因为聚会上大部分都喝了酒,执行制片安排了几辆车送剧组的人回酒店。
杭敬承坐的这辆只坐了四个人,司机和张暮坐在前排,他跟陆敏坐在后面。
陆敏有心事。
虽然她平时话也不多,但是今晚就是哪里不对劲。
杭敬承半身隐在昏暗中,抱着手臂,指尖搭落,视线静静看向前挡风玻璃外的景色。
今晚似乎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。
除了他突如其来的表白。
他倒不是吝啬这几个字或是吊着她。毕竟一向不明朗的是她的态度。他进一步她退一步的状态下,他宣之于口,她大概会落荒而逃。
然而今晚是她先开口。
或明或暗的景色在眼底滑过,没有留下半分痕迹。
陆敏靠在椅背上,稍稍抬头,闭着眼睛,脸侧黑发滑落,露出轮廓,随着窗外的光影错落。
发动机持续发出低微的轰鸣声,轮胎滚过地面,车辆行驶平稳。
她几乎快睡着。
直到某一刻发觉汽车似乎停下了,周遭一片明亮。
在停车场里。
陆敏撑手,挪动自己发僵的后腰。
“醒了?”杭敬承也慢悠悠睁开眼,将抱在胸前的手臂放下,搭腿上,“下车吧。”
“嗯。”陆敏点头,握住门把手,准备推门。
身后却没什么动静。
她顿了顿,松开手,回头看过去,杭敬承果然还端坐原位。
“敏敏。”他叫她。因为饮酒,声音有点哑。
“露台上的话还没说完,等一晚上了。但是你好像有别的话想说。”
杭敬承不像她,可以在饭局上溜之大吉,他得八面玲珑,滴水不漏。
眉眼低垂着,显得倦怠。
陆敏蜷了蜷手指,将自己半身转向他,衣料摩擦,窸窸窣窣。
“杭敬承,我问你一个问题。你要说实话。”
她表情太严肃,杭敬承眉心跳了一下,“你问。”
“如果跟庄小绵结婚,你的事业,是不是会比现在发展得更好?”
杭敬承沉默片刻,回想这几天遇见的人和事。
“杭维伊跟你说的?”
他心思向来敏锐。
陆敏说:“碰巧知道了。”
杭维伊那句话意味不明,她不知道他出于何种动机,或者只是喝醉了。
杭敬承沉了口气,“说实话。”
“会。”
答案显而易见。
“庄家人脉广,涉足电影圈。如果跟她结婚,我可以得到很多资源和助力。”
陆敏不难猜到这个答案。
听他这么爽快地承认,眼睫还是颤了颤。
“但是敏敏,我没有跟她结婚。”杭敬承说,“而且并不后悔这个决定。何况。”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何况我的事业不能用好与坏衡量。商业电影的票房收益、回报率是一方面,但在另一方面,我要的不只是这些。”
“就像你教学生的目的并不是将每个人都送进清北名校,而是希望给这个年纪的陷入困顿点一盏小灯,我选择这个行业的动机并非完全为了赚钱,我的获得感源自电影本身,从这方面讲,婚姻能带给我的帮助,微乎其微。”
他看着她安静的眼睛,问:“我讲清楚了么?”
陆敏唇线平直,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保持缄默。
她点了点头。
“那么为什么我们结婚了呢?”她问。
声音不大,像是小石子投进湖中,噗通微响,漾起一圈涟漪。
杭敬承搭在腿上的手,食指微动,眼底闪过黯色。
“为什么是我呢?”
“你家里人不想你长久待在这个行业,所以选择我,对吗?”
轮到杭敬承保持沉默。
他看着她的脸,柔和而分明的线条,清明冷静的眼睛。
她有时候聪明得让人难过。
陆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,然后转身推开车门。
她绕到另一侧,拉开他的车门,牵住他的手腕,带他下车。
杭敬承任她牵着,落脚,踏到地板上,然后反握住她的手腕,将她扯进自己怀里,双臂揽住。
陆敏被他按到怀里,脸颊贴着他的肩膀,感受到薄薄的衬衫底下身体的温度。
这个人。她抬起胳膊虚虚搂住的这个人。
她无意中成为刀刃后伤害过的这个人。
他对她的喜欢,能够抵得过多少伤害。
她无从得知。
/
夜渐深,躁动的城市陷入后半夜的宁静。
窗帘轻曳,月光在缝隙中倾泻一段光柱。
人影晃动。
陆敏侧躺着,被身后的人箍在怀里,因为太用力,胸口柔软自他手臂下溢出来,细看可以看到泛青血管的脉络,与他手背上蜿蜒的青筋相比,显得很淡。
杭敬承贴在她背后,“今晚,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?”
她咬住下唇,又记起手术的刀口,艰难地用将唇肉抵出去,“什么?”
“装傻。”他简评她的行为。
床垫规律晃动。
微微吱呀。
杭敬承有的是办法研磨她。
她意识到自己在这事上没有筹码,双手攥住他围住自己的手臂,指甲陷入皮肉。
“我,我喜欢待在你身边,因为很安心,跟别人带来的感受都不一样。”
“没了?”杭敬承手臂忽然下落,架起她一条腿。
胸口桎楛消失,陆敏趁机大口呼吸。
“嗯?”
他忽然用力顶。
陆敏一激灵,泪花溢出来,下意识背过手去推他的胳膊。
“你让我说话。”
身后的人又来几下,慢下来。
她定了定神,手臂还背在身后撑着他的胳膊,“因为你对我很好。所以我也想对你好。我希望我们是,平衡的这点很难做到,但是我希望可以做到这样说可以吗?”
整个人晃动,肩下白色软玉也如水波荡.漾。
杭敬承不跟她打哑谜,加快速度,“翻译翻译,什么意思。”
泪珠顺着眼梢滑落发间,陆敏嘤咛:“你慢点”
“不要。”他将下巴抵在她颈侧。
带着点恼意。
忽然停下来,语气不善:
“就是喜欢我,但是没那么喜欢,是不是?”
陆敏觉得身下一空。
心里也跟着变空。
杭敬承坐起身,顺便将她捞起来,抱到自己腿上。
“动。”
“别抖。自己摇。”
作者有话说:
第 58 章
今夜是十五, 月相渐盈。
申城繁华,昼夜不息。
因为是面对面的位置,陆敏坐不住, 杭敬承也不管, 两手撑在身后,只在她马上要向后仰过去时伸手勾住腰。
陆敏有坠落感,以为自己要栽下去,立时浑身紧绷,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腕,只听他嘶的一声倒吸冷气, 顿了顿,随后报复似的冲撞。
“杭”她口中呢喃, 却没叫出他的名字, 别看脸不去看他。
她觉得他脾气太坏。
陆敏仍是半个身子向后仰的姿势, 悬在半空中,满头黑发瀑布似的散落。她冷着脸朝另一侧, 眉头微蹙, 眼睛紧闭, 长睫湿漉颤抖。
杭敬承一手护在她腰后, 盯着她别开脸后颈间突出的似玉质的软骨, 抬起另只手,用指腹拨开她脸侧凌乱散落的头发。
“懒得你。”他低声责备。
过了会儿, 低沉微哑的男声说:
“喜欢就得主动, 懂不懂。”
话是这么说,完全没给她回答的机会, 两手攥住纤腰。路途颠簸, 陆敏呜咽, 双手扶在他肩上,手指用力,直到接触的她的指腹他的肩膀都泛白,忽觉自己触到他的疤,咬着牙松了手,安抚性地用指腹摩挲几下。
/
次日。
陆敏下午的飞机,杭敬承因为剧组的拍摄脱不开身,早晨离开。
陆敏清早醒了一次,太困倦,很快又睡过去,再次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。酒店的客房服务来提醒她不要误机。
她挂掉电话,从床上爬起来。
又是在客卧。
她这些天根本不敢跟打扫卫生的阿姨对视。
陆敏迅速捡起件睡袍披身上,光着脚去卧室找衣服。
收拾行李箱时二九在旁边,歪脑袋看她,“敏敏,敏敏。”
“干嘛,干嘛。”陆敏正叠衣服——她一共只带来两套换洗衣服,在酒店里基本都穿睡裙,夏天的衣服叠起来放到行李箱里,只占一个小角落,另一侧甚至另一侧拉链都没拉开。
“公租雷~您您有钢牙!”
(恭祝你,年年都有今日)
陆敏:“看电视?”
二九转圈圈,“您您都有钢牙!”
小家伙最近迷恋这句话,每天唱每天唱,然而内容越来越简短,刚开始是一小段,后面变成一句话。
陆敏起身找遥控器,二九自觉回到茶几边,扑棱几下飞上去,再就不理她了。
陆敏回到敞开的行李箱旁,将手撑在腰间,思考还有没有要带的东西。
行李箱里几套衣服、简单的洗护用品的分装、手机充电器和二九没吃完的混合粮、它的玩具。
另一侧空着的位置,拉链没有完全拉好,露出一小块绿色。
她蹲下|身,将拉链扯开,行李箱里只躺了两袋薄荷糖——来申城时带过来的,结果忘记吃了。
陆敏将薄荷糖捡起来,走到客厅,放茶几上,二九听见动静,溜达过来啄几口。
正好放在一旁的手机亮起屏幕,杭敬承的消息。
杭敬承:[吃过早餐了?]
杭敬承:[等会儿有人接你去机场]
她点对话框,键盘跳出来,回复:[吃过了]
光标闪烁。她盯着另一条消息,心情有点复杂。
或许是因为从小不喜欢长途旅行,或许是因为讨厌离别。
她如此猜测自己的心。
十点钟,杭敬承找的助理敲门的时候,陆敏已经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。
装在航空箱里的二九、吉他和她的行李箱。
“陆老师,杭制片安排我来送您去机场。”女人看大陆敏几岁,说话温声细语。
陆敏在剧组工作时认识她,当时她就对自己很照顾,“你好。麻烦你了。”
“不麻烦。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,咱们下去吧,这些就是全部行李了吗?”女助理问。
陆敏点头应声。
助理帮忙拎了二九和吉他,陆敏肩下挎着七十几块买来的托特包,拖行李箱,一起下了楼。
司机师傅帮忙装行李,本该立即出发,但陆敏忽然发现没有忘记还房卡,原想自己赶紧回去还上,女助理拦下她,小跑着进了酒店。
司机师傅将汽车熄火,陆敏趴在车窗玻璃上,看向酒店的旋转门。
不知道为什么,感觉自己在像孩子一样被照顾着。
因为司机师傅总是看内视镜,似乎想搭话,陆敏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。
两个月没摸粉笔,食指和中指的蜕皮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。
好像有一段时间,她看见这两根手指就觉得颓丧来着。
那天计划好早餐吃水饺,所以她提前了会儿,6:20起床,洗漱后下水饺,煮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包装袋上的日期,已经过期两周了。
匆匆吃了两片面包,出门赶公交,第一班车人满为患,没能挤上去,十分钟后来了第二班,她不顾白眼和冷嘲挤上去。有个小汽车故意别那辆公交车,司机师傅紧急刹停,她差点吐车上。因为堵车,四站路开了半小时。
到学校后,因为差点迟到,她低眉顺眼跟第一节课的班的班主任道歉。上午连着三节课,她站在讲台上讲得口干舌燥,结果有个学生手机铃声响了,好巧不巧校领导在巡查,当场被抓。
晚上回到家,她窝在沙发脚下,看着自己蜕皮的手指,脑子里响起白天领导的训话。电视里对白的声音很吵,吵得她更孤独。
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,她的生活变成现在这样——不再恐惧日复一日的生活,不再恐惧未知的明天,上班变得不那么痛苦,下班后的生活也有许多期待。
但是她也留下一些坏习惯——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遇到问题,她下意识想要躲进他怀里,而不是面对。
他的伞遮盖了她的天空。
咔哒,另一侧车门被拉开,汽车晃动,助理钻进来,“师傅,麻”
“那个。”陆敏忽然打断她,声音很小,却也坚决,“今天麻烦你了,但是我一个人就可以,你先回去吧。”
助理明显一愣,因为刚才的跑动,额上多了层汗珠,“陆老师?”
陆敏从包里翻出湿巾,递给她,“我知道是杭敬承安排你来的,但是我一个人可以的,你回去吧,我会跟他说的。”
女助理接过湿巾,指向后备箱,“那个、那个还要办理托运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陆敏点头,“剧组很忙,你回去吧,我替你叫了车,应该快到了。”
女助理一直到下车,都不理解陆敏为什么忽然不叫她跟去机场了。
然而叫的车到了,她坐上去,回头看去,陆敏刚发完消息,放下手机,跟她挥了挥手。
这是陆敏第二次坐飞机。
关于宠物托运,她在路上查了自己航班的航空公司,也做了攻略。
到机场后先办值机,随便选了个座位,印出登机牌,然后一边翻刚才做的笔记,一边进行接下来的流程。
办理托运手续时,因为比平常人多了个宠物航空箱,她花费的时间也要多一些,跟工作人员对话时有些紧张局促。
独自过完安检,她去找地方候机,因为不太懂摆渡车如何乘坐,走了好多弯路,最后抵达地点,被告知头等舱有单独的候机室。
终于坐下来,陆敏将肩上挎的包放下来,松开攥紧的掌心,满是汗意。
“琪琪吃这个。好甜。”
“没看到我在写字嘛!”
身后传来咯咯咯的笑声。
陆敏回头,看到一对五六岁大的双胞胎姐妹花,一个跪趴在圆墩墩的凳子上写字,一个站在旁边啃蛋挞。
vip候机室有自助零食,她刚才注意到了。
“姐姐。你要吃蛋挞吗?”小女孩察觉到陆敏的目光,抬头问。
陆敏摇头,“我不吃,谢谢。”
另一个小女孩也抬头,“姐姐,蛋挞的挞怎么写?”
陆敏一愣,小女孩已带着便签纸过来,递给她。
机chang的——好好吃,下次还耍来!!
陆敏接过签字笔,将挞字写上去,顺便给‘耍’加了一笔,改成‘要’。
“谢谢姐姐!”
小女孩欢天喜地接过便签,推着圆凳一起去另一侧,蹬掉鞋,踩上去,一把将便签拍墙上。
陆敏才注意到那里挂了个黑板,贴了许多花花绿绿的便签。
她抿唇,低头思考片刻,从包里翻出只笔,问小女孩,“那个,可以帮我撕一张便签吗?谢谢。”
候机厅门敞开着,对着走廊外的风景。
落地窗玻璃后,飞机或远或近,滑翔起飞,飞向洗净的浅蓝色的天幕。
许多人在十八岁独自出门旅行,陆敏在二十六岁这年才有了这样的体验。
墙边黑板上,数百张便签纸静静躺在上面,偶尔被风吹动。其中一张,字迹清晰娟秀,以杭敬承开头,以勇气结尾。
/
傍晚六点下班,七点多回到酒店。杭敬承推开门,房间里没开灯,只剩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浅淡光线。
他站在门边,怔忡片刻,然后将门卡插.进去,取了电。
白色灯光倾泻下来。
杭敬承眉目懒怠,扶着鞋柜蹬掉皮鞋,换了双拖鞋,踱步走到沙发前,将手里拎的文件丢上去,手机也丢上去。
他坐下,散漫地四下看了看。
房间收拾得很干净,电视机降入柜中,原本放在一旁的鸟笼、里面叽叽喳喳的小家伙也不在了。
杭敬承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,没精打采垂着眼睛,似乎要睡着,半晌,抬头打了个哈欠。
注意到放在桌上的两袋糖。
他顿了顿,弓着腰起身,伸手去摸,手指刚刚触到时便勾过来,坐回沙发。
随手拆了颗糖,丢到嘴里。
薄荷冷和柠檬酸在口腔中蔓延开,光线映下来,他脸颊骨骼线条微动。
手机屏幕亮起。
他将手机捡起,懒得抬胳膊,扫脸失败,指.尖点着输入密码。
陆敏:[收工了吗?]
陆敏:[我安全到家了]
附带一张照片。
是从飞机窗口向外拍摄的,机翼落在夕阳里,深蓝色云层与橙红霞光。
指.尖搭在一侧,他垂眸看着照片,过了几秒,忽地低笑一声。
小朋友主动得也太隐晦了。
作者有话说:
猜杭老板为什么这样想(是前文一个小细节
——
叙事的需要,敏的感情现在看起来不太明朗。但是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。后面会慢慢揭开&推动。
明天尽量长一些。今天掉66个红包!
第 59 章
九月底。
秋老虎扬尾巴, 气温燥热,学校栽的几棵玉兰树低垂葱郁油亮的叶片。
下课铃响起,蓝白色校服组成的人潮向食堂方向涌去, 陆敏抱着课本和教案走在人群中。
胡菲菲远远看见她, 一路小跑,“陆老师陆老师陆老师。”
陆敏慢下脚步,回身等胡菲菲。
“陆老师~”身后几个学生刚好是陆敏班里的,不小心跟她对上视线,羞涩的只笑了笑,外向大胆一些地就跟她打招呼。
陆敏抿唇小小地笑了下, 点点头。
“走吧走吧。”胡菲菲追上来。
陆敏重新迈开脚步。
胡菲菲一边走一边锤后颈,抱怨道:“真的累死了, 这几天二十班班主任家里有事没来学生请假的请假, 打架的打架。”
“还有家长, 一天八百个电话,要给学生送饭, 要我帮忙充饭卡, 还有让我问学生脚指甲盖怎么样的。天, 全日制保姆也不能一个人照顾四五十个人啊。”
这学期学生们自选科目, 学校也进行‘改革’, 要求年轻老师做副班主任,辅助班主任工作。胡菲菲带二十班, 陆敏没有辞职, 稀里糊涂被安排带十七班。
“你们班怎么样?”胡菲菲问。
陆敏扭头看她一眼,无奈地耸肩, “其实跟你差不多。”
许多志向具体到生活, 其实就是琐碎, 日复一日的琐碎。
好在她现在并不像年初那样麻木。
“好吧。我就说班主任不是人干的活,多给六百块钱不够我交话费的呢”胡菲菲碎碎念,撩开食堂的绿色门帘。
陆敏看着胡菲菲哀怨的脸,眼底神情柔和。她想到刚进学校的自己。
虽然每天抱怨、恨不得毁灭世界,然而该做的活一点也不会少,家长的要求能满足就满足,照顾学生的事能做就做——当代打工人现状。
进了教师排队打饭的窗口,陆敏说:“假期好好休息吧,优先处理自己的事。”
“我一定睡他个天昏地暗。”胡菲菲咬牙切齿。
“哎对了,陆老师,你家杭老板回来了吧,十一打算去哪玩?去春城旅游吧,我在小某书上刷到那里特别适合情侣,推荐推荐。”
“他在青城。”队伍缓慢移动,陆敏站在胡菲菲身后,跟她说:“十一么,没想好呢。我弟弟要订婚得帮忙弄这件事,所以应该就待在青城吧。”
胡菲菲惊讶:“你弟弟才多大?恭喜啊。”
“今年本科刚毕业。”陆敏摇头,语气无奈,“他想早点定下来,那边女孩的想法也是。”
胡菲菲觉得不管怎么样,这都是好事,然而忽然想起什么,看了看陆敏,欲言又止。
“老师吃点什么?”打饭的大妈叫胡菲菲,她赶紧回头点菜。
胡菲菲打完菜后,端着餐盘等陆敏。
这个时间本就人多,这两天二餐修缮不能开业,一餐厅更是拥挤。
胡菲菲边走边张望,在角落找到张只坐了一个女生的桌子。
“同学,我们可以坐这里吗?”出于礼貌,她将餐盘放上去,没着急坐下。
小姑娘扭头看她一眼,慢吞吞低垂脑袋。
这
虽然老师一般不跟学生一起坐,但是今天食堂人实在太多。
胡菲菲看向陆敏。
陆敏则看着女生,“戚卉?”
女孩拿筷子的手一震,再次扭头看过来,意识到是陆敏后,拘谨地咬了下唇,端起餐盘离开。
“什么情况?”胡菲菲坐下,拿起筷子。
陆敏目送女孩走到回收餐盘的地方,将只吃了一半的饭菜倒进去,然后垂着脑袋,背影像个小鹌鹑,消失在绿色门帘后。
“十七班的学生。最近状态不太好。”她眉头微蹙,语气担忧,“上学期还会课下找我问问题,这学期连作业都不太认真了。”
胡菲菲夹菜,“这个年纪的小孩,正常啦,可能是家里出了点事,或者谈恋爱之类的,别小瞧她们,过段时间自己就恢复了。”
也许吧。
陆敏摇头,收回目光。
/
晚上放学。
因为接下来是十一假期,学生们都很雀跃,陆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,去车棚里牵自己的电动自行车。
虽然上半年杭敬承将汽车钥匙给她,但早晚高峰堵车严重,她只开了不到两个月就放弃。受到奶茶店同事的启发,她去二手市场淘了辆电动自行车。
傍晚,燥热了一天的青城冷却下来,天际一侧是绛色暮云,另一侧明月浅淡高悬。
陆敏戴着头盔,骑车行驶在非机动车道,微风拂面。身侧有车鸣笛。她原本没在乎,听到那边又传来一声,故意招她似的,她扭头看过去。
黑色汽车刻意放慢速度,隔着绿化带差不多并排,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,于是稍稍提速,露出车牌号。
那串熟悉的数字。
陆敏:
到了堵车的地方,汽车降速,陆敏这边畅通无阻,回头看了眼,只看到双按在方向盘上冷白色骨节分明的手。
她收回视线,跟身后挥了挥手。
一路上等了几个红绿灯,陆敏顺利回到自己家楼下,踩下脚撑,摘掉头盔放回车筐。
也许是因为价格,这小区的绿化做得很漂亮,鲜少有除了外卖杭快递的电动车停进来,路过的人偷偷瞄她。
陆敏只当看不到,反正她跟物业打过招呼了。
从车筐里拿出自己的包,进楼坐电梯。
到家里后,简单休整片刻,她正喂二九,王丽琴打来视频电话,聊了些无关紧要的,进入正题,嘱咐她明天早点过去,一定要带上杭敬承。
王丽琴没少跟她提这件事,她怀疑自己可以不去参加订婚宴,但是杭敬承无论如何一定要去。
“知道了。”陆敏蹲在笼子边,握着手机看二九吃水果。
“打视频电话,你弄个耳朵什么意思,脸呢。”王丽琴不满陆敏的敷衍。
陆敏慢吞吞将手机放下来,调整到自己脸上,“怕你看到我的脸更不开心。”
“这叫什么态度敬承啊。”王丽琴态度180度拐弯,笑眯眯喊。
陆敏一顿,回头看了眼,杭敬承不知什么时候到家了,弯着腰站在她身后,跟镜头里的人打招呼,“阿姨。”
王丽琴嘴角快咧到耳根子了,“刚下班?最近挺忙的吧,明天你默默弟订婚呢,专门留了你的位置,一定要来哇。”
陆敏举着手机,眼底情绪轻黯。
“刚到家,没换衣服呢。弟弟订婚的事我记着,明儿上午十点?”
杭敬承含笑,滴水不漏。
只要他想,他可以应付任何人。
“对对对,十点,早点来,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”王丽琴连连点头,满头小卷跟着晃。
面对杭敬承,好像比亲儿子还亲。
“手机没电了。”陆敏打断,“妈。”
“你这孩子,怎么不知道给手机充电。”王丽琴笑着责备,看到杭敬承,笑意更深,“行行行,敬承啊,咱们明天见面再聊。”
陆敏将手机熄屏,撑着沙发站起身,盯着杭敬承看了一小会儿,然后转身。
“哎。”杭敬承拽住她针织衫的衣摆,“今天连招呼都不打一个?好歹在路上还跟我摆摆手呢。”
陆敏哭笑不得,“每天见面。”
用得着么。
“我这才回家半个月,你就腻了。”杭敬承没松手,外套往扶手上一丢,转身坐下。
陆敏叫他拽着,不得走,想了想,退后一步,也坐下,“你不饿吗?不让我去做饭。”
杭敬承靠在沙发背上,顺势将她按到怀里躺下,“那就点外卖。”
这几天天气热,陆敏穿了件烟灰紫色吊带,外搭白色针织衫,A字半裙没什么弹性,一抬手就露出半截腰。
杭敬承懒散垂眸,视线落下来,眼底多了份落拓笑意。
陆敏还不晓得这件事,只躺在他腿上盯天花板,半分钟后,打开手机外卖软件,正准备问他吃什么。
“敏敏。”
“嗯?”
杭敬承挑她落在自己腿上的一缕柔顺的头发,绕过手指。
“你妈是你妈,你是你,我分得开。”
很随意的一句话。
就这么一句。
没有下文。
陆敏盯着手机屏幕,半晌没读下去一个字。
他察觉她刚才的因为王丽琴的殷勤而产生的羞耻窘迫了。
“看好没?”杭敬承又问。
手机忽然被抽走,他线条利落清隽的脸出现在视线内。
“没呢。”陆敏伸手去拿手机,他胳膊举得更高,将手机放到一侧。
手指微凉,陆敏心口一颤,立即去拢自己的衣摆,顺便拢合开衫,“干什么,不吃晚饭了吗?”
杭敬承噙着笑,不说话,她察觉身下的腿部肌肉线条绷紧,故意掂了掂她。
“大白天的,你”她惊讶,狸花猫的眼睛瞪圆,本就清冷的一张脸,严肃起来总带点老师的威严,“还吃不吃饭了。”
但是杭敬承又不是她学生。
没的尊师重道这规矩——
“那你快点。”嗓音低哑
“你快点。我饿了。”
说完怕他想歪,补充一句:“想吃饭,正经的饭。”
杭敬承低笑一声,“家里还有什么?”
“不知道”她脑海空白,艰难思考,“可能还有点速冻馄饨?泡面之类的。”
一个人在家时懒得炒菜,她会准备一些速冻食品。
“等会儿烧点水随便煮点什么,不折腾了。”
杭敬承除了不爱吃花椒香菜一类的,对吃的东西一向不挑,能果腹就行。
他倚在靠背上,眼睫低垂半睐
/
次日上午。
据说王丽琴专门请了一天假,还找了人来帮忙布置酒店,非常重视这场订婚宴。
陆敏起了个大早,挑衣服,化妆。
临到酒店,杭敬承忽然问她:“我是不是该改口了?”
陆敏正在检查红包里的票子,数了好几遍,郑重地封口,放到包包夹层里,“什么?”
杭敬承握着方向盘,“我昨天叫你妈阿姨,是不是该改口?”
陆敏一愣,当时没办婚礼,也就没敬茶和改口这个流程。加上不跟父母一起住,她没见过他爸妈,他也没见过她家人,自然没考虑过称呼的问题。
“应该改吗。”她喃喃,“随你吧。”
杭敬承盯着前方车道,若有所思。
到了酒店,陆敏看了眼时间,正好十点,她解开安全带下车。
杭敬承从驾驶座下来,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。
陆敏只知道他‘准备了点东西’,不知道有这么多,惊讶地看着这满后备箱的礼盒。
“叫几个人下来。”杭敬承说,顺便抬下颌指后备箱:“给爸妈。订婚礼物。大部分都是别人送的,没多贵重。”
好吧,陆敏暗自记下了,至少以后去他家时要多准备些。
她打电话给陆子默,后者大概忙着,没接,又给陆建国和王丽琴打,也都不接。
陆敏正纳闷,电话被回拨过来,“喂?小敏啊,出发了吗?”
“妈,我们已经到酒店了,带了点东西,你叫几个人一起下来吧。”
“还带东西了?”王丽琴惊讶。
“嗯,你先下来吧。”
挂掉电话,陆敏走回杭敬承身旁,正巧有群人从不远处的电梯里走过来。
男女老少都有,七八个人边走边聊:
“怎么这样啊”
“谁知道听说是没谈拢,那边条件好,舍不得女孩受委屈”
“那也没有这样的啊,亲戚都来了还是年轻”
陆敏手指一蜷。
杭敬承单手抄兜,站在车旁看手机,抬眼看她,“打完了?”
“嗯,我妈一会儿下来。”
几辆车相继驶向出口,王丽琴带了几个酒店服务员从电梯门后出现,她咧嘴笑着迎过来,脚步匆匆,“敬承,小敏,来啦。”
“来就来了,带这么东西干嘛,多见外。”
杭敬承甚至不用多解释,只叫一声‘妈’,王丽琴差点没站住,晕头转向,合不拢嘴。
一行人拎着礼盒,浩浩荡荡上了电梯,陆敏站在王丽琴旁边,盯着她头上乱糟糟的小卷。
不知道是不是风沙迷了眼睛,王丽琴眼眶有点红。
“敬承啊,最近忙不忙?”
大半年第一次见面,王丽琴的寒暄亲热得不像样。
杭敬承站在另一侧,模样端的是恭顺有礼,“刚忙完,妈,最近得闲。”
王丽琴两手满满当当,说“刚才她二姑还聊起你,说你们那一个项目,都挣好几十亿?我的天哪们,你这忙活大半年,不得拿好几千万?”
陆敏尴尬,偷偷用手肘碰她的胳膊,小声:“问这个干嘛”
杭敬承倒坦然:“整个项目有数十亿进出的情况正常,但是刨去项目成本和投资方分红,最后到制片人手里的,没这么多。”
“那也”
“妈,上面都布置好了吗?”陆敏打断。
王丽琴被噎了一下,又不好说什么,依旧笑着,嘴里含混咕哝几个字,似乎是好了,又似乎不是。她瞄杭敬承一眼,喃喃说:“那也够买套房了吧。”
随后扭头跟身后的服务生介绍:“这我女婿,哈哈哈,比儿子还亲。”
男人身高显眼,衬衫袖口挽得大方随意,西裤束了条皮带,宽肩窄腰长腿,看谈吐气质皆不俗。
不少人露出艳羡神色,王丽琴更得意。
“哎呀,还是说啊,家庭最重要,那挣再多的钱,也不如家庭美满,家庭幸福,是不是。”王丽琴说:“小敏她不说,我知道她心里喜欢着你呢,肯定想让你多陪陪她。”
杭敬承含笑应着,看向陆敏,后者羞愧尴尬兼有,实在不好意思抬头看他。
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变化。
到了餐厅这一层,王丽琴带人出了电梯,忽然顿住脚步,为难地说:“哎呀,我忘了,包间还没布置好呢,这些东西不好放进去。”
陆敏眼皮一跳。
杭敬承说:“先放别处?”
王丽琴:“这,能行嘛?”
“可以叫下你们韩哲经理么?”杭敬承问一个服务生,后者愣了一下,点点头。
“这边我来,你们先去收拾。”
陆敏跟王丽琴走向包间,王丽琴推门,她打眼一看,心里有了计较。
包间虽然挂了红气球摆了鲜花,精心布置过,然而空空荡荡,只陆建国和陆子默在里面。
陆建国抬眼看她一眼,黧黑面孔带着厚重的沉默。
陆子默蹲在窗前,头也没回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陆敏问。
王丽琴似乎惊讶于她的冷静,有些不满,顿了顿,咽下情绪,“你要是要面子,就把敬承支走。”
陆敏攥着肩上的挎包袋子,安静几秒,拿手机准备给杭敬承打电话。
后者刚好打电话过来,说抱歉,临时有事要离开。
她松了口气,“你先去忙吧,这边不忙。”
嘟嘟嘟。
电话挂断。
王丽琴彻底卸下刚才的欢欣雀跃,坐在桌边准备的罩着红布的圆凳上,用手捂住脸,“小敏,你说咱们家怎么就这么难啊”
陆敏眼皮跳得厉害,站在原地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。
她做副班主任后要看晚自习,比之前要更忙一些,没时间回家,但是偶尔会在短视频软件上刷到亲戚朋友的视频。
王丽琴只发自拍或者对口型唱歌。陆建国最近爱发鸡汤,感叹生活艰难,为了儿子女儿,每天加油努力。陆子默的主页完全被女朋友占据,每天都在秀恩爱。
她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。
王丽琴抹了把脸,“老陆。发生什么事了,跟你闺女说啊。”
陆建国看过来一眼,很快躲开,将烟放到嘴里深吸一口,吐出烟雾模糊自己的脸。
“当初怎么就答应你了,老媒婆昧着良心也不怕天谴”王丽琴低声咒骂。
一般这种时候如果王丽琴不住嘴,陆建国很快会恼羞成怒,然后战火升级,变成对骂,随后是几天到数月不等的冷战。
这种情景贯穿陆敏整个童年,她已经免疫。
“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。为什么女方没有来?为什么家里的亲戚刚才全部离开了?”她冷着脸。
“你碰见了?”王丽琴惊讶,她以为陆敏是刚刚才发现不对劲的,不过算算时间,确实有可能被她遇见那些七大姑八大姨。
陆敏站在一旁,目色沉冷。
王丽琴酝酿片刻,“你弟妹那边,临时说不来了。”
陆敏:“不是前两天就来青城了吗?”
“她爸肝癌,身体一直不好,昨天突然病重,然后”王丽琴偷瞄陆敏脸色,眼神闪烁,还是继续说下去:“你弟妹家里的意思是,想看到两个人早点结婚,安定下来。”
陆敏看向窗边的陆子默,后者背影颓唐,她敛眸,直接问:“要多少钱?”
王丽琴被她的干脆直接弄得显得扭捏,“彩礼倒是不多,说是六万就行,那边说会带三十万嫁妆,但是那边想要去余城买套两居室,然后还想有辆代步车,小女孩娇生惯养,总不能找对象连房车都没有,而且人家也没要求在申城买,就配合默默的工作”
陆子默原想留在申城工作,被现实打了脸,乖乖去附近的余城找了份程序员的工作。
陆敏觉得这事挺好笑,一个刚毕业的学生,一个刚还清债务的家庭,‘总不能连房车都没有’。
王丽琴实在不理解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,陆敏为什么还能笑出来,“这可是你亲弟弟!做人不要太自私,小敏。”
肩上的包带滑落,陆敏提了提,抱住手臂,垂眸看这王丽琴,“准备这些,得多少钱?”
王丽琴手肘搁在桌子上,撑着自己,“怎么着得一百五十万吧家里只能凑出五十万。”
陆敏:“不可以贷款?”
王丽琴陷入沉默。陆子默不回头,陆建国只顾抽烟。
包间里安静得陆敏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。
“所以把这些话告诉我是什么意思?”她如鲠在喉,嗓音微哑,“叫我跟杭敬承开口?”
“不可能的。”她轻轻摇头,然而声音是咬着牙出来的,“就算这个婚结不了,我也不会他要钱。”
/
从酒店旋转门走出,阳光强烈,陆敏眯眼睛,抬手遮到额前。
脑海里的画面盘悬着刚才最后的画面——陆建国起身,跛着脚一高一低走向餐桌,收拾亲戚们吃剩的果盘。陆子默蹲在地上,红着眼睛跟她说,姐,我真喜欢她。
陆敏胸口发闷。
深呼吸几次,四下看了看,闷着头朝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走去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,身前挡了个人影,她正准备绕到,被捉住手腕,熟悉的声音问:“出来了?”
陆敏讶然抬头,“你不是有事走了吗?”
杭敬承抬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公交站牌,“猜你会来这里。”
“出什么事了?”
那么刚才他说有事,只是看出端倪,找了个借口罢了。
陆敏摇头苦笑,笑自己忘了他的性子,本来就是深藏若虚的人。
“他女朋友的爸爸病重,所以订婚宴临时取消了。我妈觉得让你白送你那么多东西,太丢人,所以刚才想把你支开,问我怎么跟你解释。”
杭敬承听着,偶尔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,随后看着她的眼睛,“没了?”
陆敏沉了口气,攥紧包带,用力点头,“可惜我起了个大早还专门化妆了。车呢?”
想起王丽琴今天的种种殷勤都只是为了借/要钱,陆敏就觉得脸皮烧得慌。
上次这么丢人还是那次相亲宴。
杭敬承低垂深邃眼眸看着她,不动声色,“刚停到旁边停车场了。”
他带她往那里走,说:“取消就取消吧,那点东西没什么,一家人哪儿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。”
“喔。”陆敏跟在他身后,盯着他随步伐晃动的裤腿,眼睛有点涩。
“弟妹那边是不是得送点补品去探望?”杭敬承问。
“嗯”她才想起这回事,“我来准备吧。”
杭敬承应声:“好,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。”
他兀自朝前走着,忽觉身后的脚步声消失,于是回头。
陆敏停在他两步远的地方,微微仰着头,乌亮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,眯着眼睛,眼眶有点红。
“给我点时间。”
“我可以解决这件事的。”
语气郑重,像在给他宣告,可声音低喃,像在给自己打气。
杭敬承看着她脸,点头,“好。给你时间。”
然后她攥着包带,向前走两步,更用力地仰头,眼睛很亮,小声问:
“杭敬承,你可以抱抱我吗?”
作者有话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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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0 章
杭敬承看着她, 眼底温和,勾手将人揽到自己怀里,手臂交叠, 紧紧箍住这个小小的人儿。
陆敏将脸埋在他锁骨下, 嘴巴涂的红色唇膏全蹭他衬衫上,手里攥着包带没来记得放下,拳头硌得胸口生疼。
她还是在他身上找到安定的力量。
然而不能总是如此。
/
十一假期的第四天。
陆敏带着补品,风风火火回了陆家。
“什么?不要结婚?”
王丽琴原本看到她开车回家,兴奋中带着点忐忑,看到她将补品拿出来,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解决了,直到听她开口, 王丽琴刚把礼盒搬上来, 呆在原地。
陆敏平静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妈妈, “嗯,我觉得默默还是暂时不要结婚了。”
陆子默那间屋门口虚掩着, 分毫不动。
“不是, 为什么?这都, 这都谈好了。”王丽琴急得甚至有点结巴。
“聊好了。但是你们也只是聊好了呀。我还想把家里房子拆迁拿一千万赔偿呢, 你同意吗?同意吧。你同意, 我同意,这房子就能拆了?”陆敏是憋着一口气来的, 提前打了腹稿。
小时候村里许多姐姐打工供弟弟妹妹上学的, 王丽琴和陆建国能把她带出来,供她到上大学, 可以说能给的都给了, 她从小都是感激的。
然而稍微大一些之后才知道, 原来平时说得再漂亮,家里的房子、老家的宅基地,女孩也是不能染指的,弟弟的婚姻就是家里最重要的大事。
这种骨子里的恶腐,她守了十八年毫无知觉,成年后才觉察出味道。
王丽琴气得脸色涨红:“不是你你你,你气死我了你,这事能一样吗?老天啊,我这是造了什么孽,不孝啊,子女不孝啊。老天爷,你什么时候收了我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。”
她叉腰,干脆往地板上一蹲,泪水涟涟地望天花板。
“不想借你就说不想借,干嘛咒你弟弟不能结婚?妈了个”
王丽琴从小生活的环境里脏话连篇,差点对着女儿骂出来,最后关头闭上了嘴。
陆敏倒不是不想吵。
她只是不会吵架,也不擅长急赤白脸地跟人争辩,她越生气大脑越空白,向来吵不过别人。
“你不借就不借,家里用别的办法筹钱。”王丽琴抹眼泪,因为常年干粗活,手指关节硬而发裂,贴了许多胶布,“别说那种话。听着多伤心,你弟弟弟妹感情多好,因为这点事就被吓退了,不结了?你爸爸前天上午还在准备订婚宴,下午就跟领班出去给人弄地板了,现在你说不结了?”
陆敏坐在沙发上,挪向另一侧,对着虚掩的房门,“陆子默我知道你在听。这些话是说给你的。”
“给弟妹家里的补品我带来了,你想送就给他送过去,这个时候不去探望显得咱们家没有礼貌。”
“结婚的事,你们再商量商量。这些钱我是不会跟你姐夫开口的,如果你能从亲戚那里凑到,那些亲戚肯不计前嫌借给你,那就是你的本事。反正姐姐没本事,拿不出钱。”
虽然是早就想好的说辞,陆敏说出时仍觉大脑空白,每一段之后都得等一小段时间,缓一缓。
掐在掌心的指甲深深陷进去。
王丽琴这次真的急了,踉跄起身,要过来推陆敏,“不跟你开口,你走,你走行不行,干嘛祸害他?”
陆敏狠心将她推开。
继续说:“如果要结婚,你女朋友应该了解咱们家的家庭条件。不管这个钱怎么来,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是自己挣到,那么全是借来的。结婚后你们是有房有车了,但是背了一屁股债。我不知道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能不能受得了,婚前随便能买得起的衣服和包,婚后但凡秀出来,就得被亲戚们催债、阴阳怪气。”
“或者你就是不想还了,就叫爸妈还。他们来年就半百了,我不知道你良心能不能过得去。”
王丽琴跌在沙发边,呜呜哭泣,泪水打湿手上胶带。
她这辈子要强,在外面一滴泪没掉过,在家里为这一家子没良心的,哭干了自己的泪。
陆敏不去看王丽琴,执拗地仰着脖子。身后的墙上挂了副十字绣,经过二十多年早已褪色。她像是唯一鲜活的物件,被羊角钉钉在框里,鲜艳而凄怆。
时钟滴滴答答转。
“姐。”陆子默推门出来,身上还是四天前那套衣服,胡子拉碴,头发乱糟糟。
“我刚才跟小婉商量了,暂时先不结了。”
二十分钟后。
陆敏从阴冷的楼道里走出来。
阳光瞬间照在身上,暖融融的。她抬头,因为灿烂的阳光而眯了眯眼经,揩了下眼角,走向停车的位置。
/
十一假期没结束,陆子默去了趟申城探望女友父亲,然后回余城工作。陆家的家族群里叔叔伯伯之类的亲戚,明里暗里讽刺这桩高调宣布最终却没成的婚事,王丽琴每天在厂子里工作之余,所有时间都用来跟这帮亲戚吵架。
假期最后一天,杭敬承有事出门,陆敏一个人在家,将带回家的作业批改出来,该抄的教案抄好,然后去客厅放电视。
她陪二九玩了一会儿,总提不起兴致,二九也不粘她。她原本坐在沙发上,慢慢变成躺下的姿势,阖上眼睛。
“看什么呢?”
“没什么。爸”
“嗯?慢点蹦,脚还没好呢。”
“爸”
“怎么啦?小妞妞,你倒是说。”
“爸”
“哎”
“你明天还能来接我吗?”
“接你啊,我看看有没有时间吧。”
那辆车径直驶过来,她眼睁睁看着他撞开,流血。
陆敏捂着胸口醒来。
又做噩梦了。
她撑手起身发了会儿呆,摸索到手机,看了眼时间,才下午三点半。
这个时间醒来,总有种虚度光阴的负罪感和了无可依的孤独。
陆敏脚尖寻到拖鞋,趿上,走向书房。
在工作台前坐下,拉开抽屉,准备拿出教案继续抄写。
抽屉里什么都没有。
她歪脑袋,头顶升起问号。
以为是自己眼花,伸手进去摸了摸,只摸出一袋旺仔Q.Q糖。
陆敏对着这袋糖呆滞好几秒,才发觉,这不是自己的位置。
但是杭敬承也会藏零食吗。
还是草莓味的。
她最喜欢的味道。
她将Q.Q糖塞回抽屉,回到自己位置,拿出自己的教案,摊开。
忽然想到什么,扭头看向旁边的工作台。
陆敏唇角微微勾起,遇到今天的第一个好心情。
/
青城西。
一居室的小公寓,客厅里放了个灰色长沙发和小木桌,另一侧是餐桌,此外再无家具,沙发旁的绿植还绑着丝带,枝叶早已枯死。
放在沙发一叠文件上的手机响铃,张暮看了眼,撑手起身,拿着手机去厨房,脚步虚浮。
杭敬承正在厨房,抱着手臂面对冷静的烧水壶,听见脚步声,回头看了眼。
“你电话。”张暮递手机给他。
杭敬承解锁,看到号码,眸色稍黯。
“我刚才给你经纪人打电话了,安排你明天去医院,明早九点来接你,别找借口,听见没。”
张暮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靠在门旁,“我没事。过两天还得回历城参加一个剧本会。”
烧了半天的水壶终于有动静,呜呜作响,杭敬承低头划手机,“管你有没有事。先去医院看着。正好明天后期那边不开工。”
翻到某条消息,指尖一顿。
“嗯,哦。行。”张暮糊弄地应了几声,杭敬承撩开眼皮,眼神警告。
自从上部电影拍摄结束,张暮状态变差,时常头疼恶心失眠,不过这些都是老毛病了,杭敬承发现他最近开始破罐子破摔。
“那些酒一会儿会有人上来收走。”杭敬承拧眉,两手把着手机,拇指按屏幕回消息。
这神情,张暮觉得他嘴里少了根烟。
“杭家的消息?”张暮问。
杭敬承将手机按灭,懒得应他,看向烧水壶。
张暮笑着摇头,“这么些年了,还不死心呢。”
这破水爱开不开。
杭敬承撂挑子走向客厅,在沙发上坐下,随手拿了份文件翻开:“大表哥在y国没什么作为——争财产争不过那几房。”
张暮转了个身,“他们家这两个也是够争气的,一个杭维伊翘课打架,另一个唯唯诺诺,怪不得整天惦记让你回去。可惜早些年还没什么眼光,巴不得把你送出去。”
“我要是亲儿子早回去继承家业了。谁爱打拼谁打拼。”杭敬承手指按着纸上的字,漫不经心往下念,话里玩味,眼底却似覆了层薄冰。
杭家早年没把收养他的事藏着掖着,他打小就知道自己什么身份,不过因为天生混球性子,他鲜少让自己受委屈——那几年也是真受宠,杭诚和杭樾弟姐两家都没孩子,围着他一个转,真叫个小阿哥待遇。
好日子持续十年,事情出现转机,那年姚逸怀了杭维伊,杭敬承于是送到杭樾家,没几年她家走丢了十几年的大儿子也被找回来了。
杭敬承当时以为就跟爸妈、姑父嘴里说的那样,自己身上有好运。
结果扭头就听见陈和跟杭樾商量,把自己送回杭诚那里。这场面他十岁就经历过一回。
合着这好运好运,是召之即来,把自己家小孩招来了,挥之即去,他就该滚蛋了。
不过小时候确实自尊心强了点,要面子,理解不了大人的行为,杭敬承自那场车祸后才慢慢懂得一个道理——这个世界比他混球得多,他得更混。
杭维伊开始上学,表哥也开始接受公司的事务,杭诚、杭樾察觉不对劲了——这俩都接不了担子。想让杭敬承来接吧,又怕他狼子野心,把家业夺了再给两个兄弟踢出去,得不偿失。
杭家就这么拧巴地供着他,想让他学点有用又没那么有用的,曲线救国,到时候进公司挂个名号,负责国际业务,辅佐两个兄弟。
杭敬承确实入学,只是没毕业,还跑去搞电影了。杭家对此很窝火。
他这些年该回家回家,该孝敬孝敬,就是死活不撒口接家里的活,杭家没少软磨硬泡。
“富二代的事你就别想了,想想怎么让你儿子当个二代吧。”张暮摸到柜子旁,丢给他一盒烟。
杭敬承忽地笑了,将烟盒拾起来,取出一支烟,咬在嘴里,从兜里摸出支打火机,按住砂轮,火苗嗤地跳出来。
指间猩红明灭,吐出一口青烟。
越想越乐,乐不可支,他将夹着烟的手拿开,“你说,八字没一撇的事,我怎么一听见就高兴。”
张暮反问:“感情明朗了?”
杭敬承陷在沙发里,一时没应声。
过了会儿,张暮才听见句:“早晚有这天。”
他不说话,身后的水壶烧开,转身去倒水准备吃药了。
烟雾氤氲一圈,沙发上的人只剩模糊的轮廓。
/
国庆几天假,陆敏除了会两趟陆家以外,几乎没出门,实在憋得慌,最后一天准备去海边转转。
正好杭敬承回家,开车载她去。
大约二十分钟路程,到了海边一个小公园。
这地方在陆地和沙滩中间建了个高大的欧式石柱拱门,大约七八级台阶,杭敬承下去嫌沙子会进鞋里,干脆脱掉外套垫台阶上坐下,陆敏在他身边坐下,将胳膊支在腿上,托腮看大海。
浪舌舔.舐沙滩,梧桐树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摇晃,发出簌簌的响声。
杭敬承没穿外套,袖口挽到手肘,觉得被什么搔到,低头瞧,她的头发,于是用指尖挑起来一圈圈缠手上,末了,随口问:“今天还是在家待着?”
“没,回了一趟我爸妈那边。”因为托着下巴,她一张嘴脑袋就跟着动,一颠一颠。
“嗯,怎么样了?”
“我弟结婚的事多半是泡汤了。”陆敏说,“反正钱是肯定凑不到了。”
“钱?”杭敬承重复她的话。
陆敏扭头看他一眼,看回夕阳与海面交接的水平线,“嗯,一直没跟你说,怕你跟着挂心。他女朋友爸爸病重,说想把婚期提前。默默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,没房没车,怎么让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嫁给她。”
杭敬承沉默片刻。
陆敏思考是否要解释不跟他借钱这件事。
“这件事让你为难你了?”杭敬承问。
陆敏扭头对上他狭长深邃的眼睛,过了几秒,品出这话的意思。
他知道。
他什么都知道。
她抿唇,笑得很勉强,“我不想跟你说这件事。这钱跟你开口借,实在没道理。”
别开脸,“只让我觉得很丢人。”
直到现在,她还是会为自己家人的谄媚丑态而羞愧,脸皮烧得慌。
“敏敏。”杭敬承皱眉,轻声叫她的名字。
“反正这个钱我是不会给的,他总不能借钱成家,婚后第一件事就是还债,我想让他成熟一点再谈这些事。所以,也算解决了吧。”陆敏故作轻松。
“所以你,不要看轻我。虽然穷但是我要脸。”
她很少请求什么,天知道从她嘴里说出这句话,经历了多少自尊心的试炼。
“我说了你是你,他们是他们,他们做的事不用你来承担后果。”杭敬承说,“我不会看轻你,你也要看得起自己。嗯?”
“可我总害怕,杭敬承。”陆敏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。
杭敬承掸了掸手指,将头发丝从指尖散开,“怕什么,怕我觉得你不好?”
陆敏不说话了,侧颜睫毛很长,脸颊圆润流畅,像柳叶边。
她从兜里摸出一包软糖,撕开包装袋,问他:“吃不吃?”
杭敬承视线下垂,看着她的手,张嘴。
她犹豫片刻,捏着包装袋,捏上来一颗,送到他嘴巴旁边,落进去。
然后往自己嘴里送一颗。
葡萄味的,还可以。她想。
杭敬承囫囵吞枣,咽下嘴里这颗,扯她的衣袖。
陆敏心里纳闷他怎么吃这么快,行动上还是乖乖抬手,喂他第二颗。
“我希望我可以再勇敢一点。”因为最后一丝余晖有点刺眼,她明眸半睐。
杭敬承看着她娴熟却不显亲昵的动作,眼底微澜。
这感觉像恋爱。
可又不是。
仿佛只差一步,那么一小步。
无论如何也很难找到方向的一小步。
陆敏低头吃第二颗,因为开口撕得有点小,她咬住露出来的一半,才把软糖扯出来。
下巴底下忽然多了只手掌,指节冷白修长,她以为是来要糖的,点点头,下一秒杭敬承捏住她的下巴,虎口刚好抵住她的下巴尖,陆敏浑身一震,没来得及反应,就见杭敬承俯身靠近,他垂眸看着她润泽的唇,眸色深黯鸦黑。
像升格镜头,穿过耳边的风也变得很慢,她心脏咚咚跳得厉害,鬼迷心窍地闭上眼睛。
双唇相触,只一瞬,捺住她下巴的手松开了。
陆敏甚至多等了两秒,只听见他低声散漫的笑。
睁开眼睛,难以置信地嗔他。
杭敬承懒洋洋伸开长腿,她只要两级,他得往下踩第四级,“勇敢一点也好,不勇敢也好。只要你觉得舒服就好。”
他没什么原则。
对她更没有。
希望她活得自由快乐。
陆敏沉默片刻,眼睫微颤,然后低头从兜里摸出什么一连串的东西,丢他怀里。
杭敬承垂眸一瞧,乐了,好几袋旺仔Q.Q糖,还是混合口味的,用一根绳系起来,他用手指挑起绳子,问她:“买这么多?”
陆敏:“超市打折。”
杭敬承:“几折?”
陆敏扭头看他:“良民九折,强盗骨折。”
从人嘴里抢糖的就是强盗。
她冷静时牙尖嘴利。
杭敬承低笑一声,伸手捺住她的后颈。
“敏敏,我希望保护你不受到任何伤害。但是我做不到。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。所以我怎么给你保证呢。给不了。我只能告诉你,别怕。”
海边风大,浪潮轰然翻卷。
杭敬承眉骨到鼻梁仍是那副锋利冷寂模样,然而她的头发丝被吹起来,他只好半阖眸,显得有点无奈。
陆敏被他的手掌阻挡退路,就这么看着他,双手撑在身侧,指节微蜷。
“我知道。”她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,只好告诉他,我知道。
知道自己可以迷茫无措,知道自己可以安心。
杭敬承颔首,看了眼水平线外已然消逝的夕阳,然后收回目光,视线落到她唇之上。
“想接吻很丢人么。”他问。
陆敏不说话。
杭敬承:“嗯?”
“没有。”她讷讷。
“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。”
作者有话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