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 香薷散(第2页)
药童呈上先前的药方:生石膏二两,知母三钱,炙甘草一钱。苏子苓提笔在石膏旁朱批"误"字:"阳明经热当见洪大脉象、满面赤色,而您初病时脉浮紧、面苍白,分明是太阳表寒未解。"
她转身从锡罐取出九制香薷,叶片经姜汁九浸九晒后蜷曲如金钩。配伍却非惯用的扁豆、厚朴,而是添入砂仁、陈皮各两钱:"此刻中焦阳气衰微,需以芳香醒脾为先。"煎药时特意嘱咐:"武火煮沸后加黄酒一匙,仿仲景桂枝汤啜粥之法,助药力温行十二经。"
三日后复诊,孙掌柜的腹泻已止,却仍觉四肢酸沉。苏子苓观其指甲淡白无华,忽然执起他裤管——小腿内侧三阴交穴处浮肿如馒,轻按即现凹陷。
"湿邪虽去,脾阳未复。"她将方中香薷减半,加入茯苓五钱、白术三钱,"如今要学那春阳融雪,缓攻慢补。"药炉换作陶土罐,火候从武火急煎改为文火慢煨,氤氲的药雾里飘着炒米似的焦香。
这番变故让药童困惑:"同是暑湿症,周掌柜用香薷散立竿见影,孙掌柜为何险象环生?"
苏子苓翻开《景岳全书》,指着"同病异治"的朱批:"周某是壮年体实,邪在太阳经;孙某却雨中感寒,邪陷太阴脾。好比盗贼,一者尚在院门,一者已入库房,岂能用相同法子擒拿?"说着取来两支香薷对比:一支鲜品辛香扑鼻,一支姜制色如琥珀,"药材炮制不同,导邪外出的路径便有差异。"
这番对话被候诊的赵嬷嬷听在耳中。老妇人攥紧袖口,望着自己枯竹般的手腕,想起晨起时连梳篦都拿不稳的虚弱,浑浊的眼里泛起忧色。檐角铜铃轻响,穿堂风带来运河的潮湿气息,她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……
暮色染红药柜时,苏子苓注意到赵嬷嬷颈后的异样。老人低头瞬间,衣领间露出青紫色的络脉,如同枯藤缠绕在风府穴周围。这让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,祖父为阳虚感寒的老塾师诊治时,曾用艾灸此处激发太阳经气。
"您平日畏寒,可是从腰脊开始?"她将老人扶上诊榻,三指尚未搭脉,已觉其掌心冷如井水。
赵嬷嬷苦笑:"这些年肚腹总要裹着麂皮褥子,否则五更天必被冷醒......"
苏子苓凝视案上香薷散配伍,忽然将称药的手转向另一格抽屉。那里存放着经米泔水浸制的熟香薷,药性比姜制品更温和。窗外的蝉鸣突然聒噪起来,运河上飘过几盏莲花灯,恍然惊觉明日便是头伏——而真正的考验,才刚刚开始。
头伏的日头毒得好似蘸了朱砂的银针,济世堂门前的石阶蒸腾着水汽。赵嬷嬷蜷在诊室阴凉处,灰白鬓发被冷汗浸成绺,手中帕子洇着深浅不一的汗渍。她脖颈后贴着三片生姜,却仍止不住牙关打颤。
"劳烦姑娘......"老妇人声音细若游丝,露出腕间三寸宽的麂皮护腰,"今晨收褥子时淋了雨,这会子连囟门都透着寒气......"
苏子苓指尖甫触其脉,便觉寸口濡软如棉。重按至骨,方见微细脉象似有还无。抬眼细观面容:山根处青筋隐现,耳轮干枯如风干橘皮,此乃《望诊遵经》所言"肾阳衰微之兆"。
"且看舌象。"她将压舌板在艾绒上烘暖。老妇伸舌时带出白雾,舌体淡胖如浸牛乳,苔面滑腻欲滴,唯舌尖两点瘀斑如朱砂。
药童捧着香薷散药材过来,苏子苓却抬手制止:"取米泔水浸过的熟香薷。"转身从紫檀药柜底层取出陈年煨姜,"寻常人用香薷如快刀斩麻,体虚者却需绵里藏针。"
赵嬷嬷望着案上药材苦笑:"十年前王太医就说我这身子是油尽灯枯......"
"灯盏缺油,添油便是。"苏子苓忽然执起老人裤管,指尖轻按三阴交穴。皮肉凹陷处迟迟不回弹,仿若按在浸水的棉絮上。她转身在方中添入黄芪三钱,却将香薷减至一钱:"此方君药当属煨姜,香薷反作舟楫之用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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煎药法更显讲究:取陶罐用井水煎沸,先投煨姜、红枣文武火交替煎煮。待枣肉化尽,方入熟香薷武火急煎三息。药汤将成时,又添饴糖一匙化于碗底。
"饮药需趁天地阳气最盛时。"苏子苓望了眼日晷,恰是午时三刻。赵嬷嬷啜饮药汁时,她以艾条悬灸命门穴。青烟缭绕中,老人脊背渐渐腾起薄汗,汗珠清亮如晨露。
药童盯着脉枕旁褪下的麂皮护腰,忍不住发问:"既为解表,为何不用麻黄附子细辛汤?"
"麻黄如开闸泄洪,虽能驱邪却易伤根本。"苏子苓拨亮艾灸火头,示意他观察赵嬷嬷的汗液,"你且看这汗出而不黏手,正是卫阳渐复之征。若用猛药强发其汗——"她忽然执起药童手腕,三指扣住列缺穴,"此刻脉象当如雀啄,而非潺潺溪流。"
复诊那日,运河上飘来咸腥的风。赵嬷嬷提着新采的艾草跨进门时,颈后已不见青紫络脉。苏子苓却凝神细察其甲床——淡白的月牙仍如雾中残月。
"夜间可还畏寒?"她将老人袖口挽至肘部,尺肤湿润微温。
"地气回暖了许多,只是......"赵嬷嬷欲言又止,耳后泛起可疑的红晕,"昨儿五更天竟觉足心发热,像踩着块暖玉。"
苏子苓眸光骤亮,执笔在医案添注:"此乃命门火复,龙雷之火归宅之兆。"方中香薷增至两钱,另添桂枝尖五分引火归元。煎药时辰亦作调整:卯时汲井华水,文火慢炖至巳时阳气升腾之际。
这番变化却让药童困惑:"既已见效,为何反增发汗之品?"
"治病如抽丝,贵在因势利导。"苏子苓展开《伤寒论》少阳篇,"初诊时若用此量,如狂风卷烛;如今阳气来复,正可借香薷辛散之力涤荡余邪。"她忽然将桂枝尖在烛火上轻燎,焦香里混着微妙的变化,"你闻,此刻桂枝的辛烈已化作温煦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