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章(第3页)
明村长擡起头,看了楚孑半晌,摇摇头:“不知道,孩子,难道你知道?”
“嗯,大概了解一些,在清朝同治年间,也就是差不多1870年左右,云贵地区有一批回民为了显示自己支持反.清.复.明的决心,这才开始用的汉族姓氏明。”
而楚孑根据村志记录的明家迁入东发村的时间,猜测村长一家,应该正是这些回民的后人。
“也就是说,我家老祖宗,其实就想挑好了这个字,打算做汉人的?”老村长松了口气,“是不是这样啊,孩子?”
“也许是的,”楚孑笑笑,“但总之,这个姓氏是他们挑的,再加上和东发村的村民通婚了这么多代了,您的确有汉族的血统,所以说自己是汉族人也没有任何问题。”
村长这才放下心,感叹道:“多谢你啊,孩子,还得是找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来帮我们看看,你这么一说我就松了口气,我也算是少了一件对不起祖宗的事啊……”
明家大哥看向父亲,“爸……”
明村长摆了摆头,并没有再说下去了。
“不用客气,这是我应该做的。”楚孑边看边回答道。
村志的一大好处,就是无比详尽,将村子里的大事小事都一一记载。
这不仅对于社会学的学者来说,是一个无比宝贵的财富,几乎是以最微观的视角看到这个社会的变迁与变化了,对于历史学家,自然也是珍宝。
楚孑往后翻看着。
后面几本也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,无非是谁来了、谁走了,哪家和哪家因为田地吵架了,因为借了陈谷子之类的争执。
从清末到民国,再到抗日战争,然后一段蜗行摸索的岁月,直到今天的盛世。
他能看到,村民们从食不果腹、衣不蔽体,到一斤亩产万斤,再到后来引入了科学的农业发展观念,一切走上正轨。
他也能看到东发村几个家族的兴衰荣辱,能看到东发村出的各式各样的奇才怪才,在全国,甚至是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。
东发村虽然只是一个几百人口的小村,但却跟着这个社会在一路变迁,蓬勃发展。
这些村志里没有宏大叙事,有的只是一群人的生存、生活、生育、生产。
虽然都是家长里短的事,但楚孑看得津津有味。
就好像是这些村民又在他的眼前活过来了一样。
楚孑一边往后看着,一边给明村长讲清他们这个村现在的这些人都是从哪里过来的,祖籍在哪,因为一件什么事才来到了今天。
明村长听着听着,就开始自己誊抄下来,说回头要讲给村民听。
其实在编号为贰的那本当中,就已经有关于动物殡葬的描述了,讲着哪只黄狗死了,村民们为它们办了怎么样的仪式。
而这些仪式和楚孑那天看到的大同小异。
楚孑又仔细翻看几遍,确认了,他们只有,或者说只记录了狗的葬礼,对于别的动物倒没有涉及。
除此之外,楚孑还发现了两处不对劲的地方。
第一处,就是这最后一本,编号为“贰拾”的村志,当中有一页纸被撕掉了。
所有的村志,虽然有的年份久远,纸都脆了,但能看出来是受到了精心的保护。
唯独这一本,又是明村长记录的村志,中间却有一页看上去是被直接扯掉的。
那本村志记录的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。
可那一页并不像是以前就扯掉的,更像是不久前才扯掉的,因为纸的毛边看上去都还在。
如果只是写错字,只要在旁边修改就可以了,楚孑看到之前的村长都是这么做的。
可如果不是错别字,到底发生了什么,才让明村长把一整页都撕掉了呢……
楚孑一时间想不明白,而且还是第二处奇怪比较重要。
这些村志,有些年份是接不上的。
楚孑反复看了几遍,这才发现,原来“贰”后面那本的序号已经变成“肆”了。
而之后的序号也断断续续,经常有缺损。
“可惜了,好多人的祖辈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,”明村长刚把楚孑说的话都记录了下来,看到楚孑正在比对着序号,叹了口气,“这村志是不完整的,少了好几本,其他的也就罢了,标号十几的那段岁月大家也都明白经历了什么,但最关键、最重要是的第一本没有了,闹得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村是怎么成立的,连个村庆日都没有。”
“是啊,”楚孑翻看完,也不免觉得可惜,“那些都是怎么弄丢的呢?”
明村长啧了一声,只道:“不可说,不可说啊。”
楚孑也明白了,便没有追问。
只是他内心里,也不免觉得可惜。
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,有太多珍贵的东西都消失了。
楚孑想,如果知道这个村最初的那批人是怎么来的,或许能知道这种古老的宠物殡葬形式是如何诞生的。
这对于他的论文十分重要。
甚至可以说,是这篇论文唯一缺少的部分了。
他将村志都拍了照,自己留了一份,也给猫教授发过去了一份。
猫教授很快发了一排感叹号过来。
不难想象,身为一个历史和社会学的交差学者,猫教授看到这份资料是有多么兴奋。
但同时,他也为这消失的第一本感到了惋惜。
不过社会学和历史学的工作大概都是如此,根据现有的现象和一些零碎的记录,推断出往日的情况。
社会本就是一个复杂有机的整体,总是有办法相互补全的。
更何况,楚孑总觉得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,似乎从什么地方看到过关于这种仪式的记录。
只是那记录应该不在历史或者社会学的资料里,他当时只是匆匆扫了一眼。
砰砰砰——
楚孑正想着,忽然被敲门声打断了思路。
明家大哥看了看表,默念了一声“时间差不多了”,就走上前去开门。
楚孑只见敲门的是两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人,他们还拿着吸尘器、拖把等等物件,看上去全副武装。
“你好,请问是你们家叫的清洁服务吗?”排头的大哥问道,“我们是欢欢清洁公司的。”
明家大哥赶忙把二人迎接来,“没错,是我们叫的清洁。”
清洁工大哥环顾了一下四周,皱了皱眉:“不是说只有十二平米要清洁吗?”
明村长起身,指了指里面的房门:“对,只要把那间屋子清理了就可以了。”
“就清理一间屋?”清洁工感到有些奇怪,“想怎么清理啊?”
明村长想了想,决绝道:“全部都扔掉,里面的家具、各种东西,都扔了就可以了。”
“啊?全都扔了?”清洁工到那屋子看了看,又折回来,“这屋子里是你什么人啊?”
“是……”明村长长舒一口气,“是我儿子。”
清洁工看向明家大哥,问道:“你要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扔了吗?”
“呃……”明家大哥卡了壳,“那不是我的屋子,是我弟弟的屋子。”
这话说完,楚孑愣了一下。
他和王一弗面面相觑。
明枫的葬礼今天上午刚刚办完,楚家人竟然想把他的遗物全都给扔了?
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……
“一点都不留?”清洁工也感觉有些惊讶。
明村长点点头:“一点不留!”
清洁工听完,思考了半天,将手一背:“那不行啊,要把你弟弟的东西都扔了,你弟弟得在这才行,不然回过头来找我麻烦怎么办?”
清洁工见二人不动,又说:“要不你们给他打个电话也行,我得经过主人允许才行。”
“打不了电话。”明村长低声道,“我小儿子他已经……死了。”
“吓,遗物啊?”清洁工显然吓了一跳,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,“不行不行,这活儿我接不了。”
明家大哥不太明白:“不都是清理东西吗,是不是遗物有什么区别。”
清洁工两手一摊:“我儿子明天婚礼,我碰不得这些啊。”
“那能不能让你们公司换个人?”明家大哥追问道,“或者让你同事下手也行。”
“我们公司人都派出去了,”清洁工查了查手机,“最快也得下周才能派别人来了,而且你家这个情况得加钱,能接受吗?”
明村长:“就不能快点吗?加钱好说。”
清洁工不乐意了:“说实话,这份钱我们其实都不太想赚的,尤其是你家这种新发丧的,如果知道是这个情况,我们都不来。”
“好吧。”明村长眼神更加黯淡了,“辛苦你们跑一趟了。”
清洁工也没再说什么客气话,只是转头离开了。
楚孑还见到那位清洁工在明家门口的地毯上蹭了好一会脚。
“怎么办?”明家大哥问道,“爸,一定要把小枫的东西都扔掉吗?”
“扔!”明村长纠结半晌,咬牙切齿道,“全都扔掉!”
明家大哥:“那找谁帮忙啊,咱们认识的清洁工都不愿意干这个事……”
“我来吧。”
明家大哥一愣,才发现开口说话的人是楚孑。
“我来帮您家收拾明枫的遗物吧。”楚孑诚恳说道。
“这不合适吧?”明村长眨了眨眼,“怎么能麻烦你做这些事呢?”
楚孑又解释道:“我是殡葬学的学生,我们学到过,在很多发达国家,都有专门的遗物整理师,所以我想我也能胜任这份工作。”
“那好吧……”明村长握住楚孑的手,“你可是帮了我们家一个大忙啊。”
“没事的,也感谢您能给我一个实践所学的机会。”
答应完,楚孑就回家叫了阿戒一起,和他说清了情况,阿戒也很快过来帮忙。
刘冰也帮忙去镇上买装备和纸箱等等用得着的东西了。
于是,楚孑、阿戒和王一弗一起,决定先进明枫的房间看个究竟,计划一下到底都需要什么东西。
吱呀——
房间门被他们轻轻地推开了。
等三人看清了里面放着的东西的时候,却同时惊讶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只见柜子里,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奖杯,墙上也贴满了奖状和嘉奖令……
只不过上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,连同一旁放着的拳击手套和沙袋一起,看上去都很久没被人动过了。
楚孑走上前,轻轻擦拭掉一个奖杯上的灰。
然后,他发现,这个奖杯获得的日期,是二十年前
——正是村志被撕掉的那一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