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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可事实就是如此。
 

    因为我与你很相似,几乎就像同一个人。
 

    我是丢到大街上就找不出的普通人,泯然众人的众人。没有优渥的家庭背景,没有尊贵的出身,经历了两次高考,才考上大学,毕业后入职高中做老师,教学成绩不好不坏,职业生涯一步一个坎。
 

    所幸我同你一样,保护了内心深处感知心动的能力。
 

    动笔写这封信的原因有很多,最重要的动机,也许可以用这两天的经历来解释。
 

    我现在已经结婚,同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(实际上这是冲动的结果,我也曾对这个决定感到过后悔)。
 

    昨天,因为家里要来客人,妈妈叫我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,中途或许出于关心,或许只是无意,她对我身上的生长纹表示遗憾。
 

    尽管当时没有任何表示,但我内心其实很受伤。那是连妈妈也觉得不好看的痕迹。
 

    晚上,我先生回家,带了点零食。其实我本性贪吃,只是想到白天的事,没有什么胃口。不好意思直接告诉他,于是说在减肥。然后他什么都没有说,将我扛起来,坐到他肩头。
 

    许多话,他没有说,但是我懂。于是我告诉他身上的纹路和自己的心情。他很平静,没有妈妈以为地那样露出任何嫌弃与不满。他说那些白色的蜿蜒纹路像闪电,像海浪的波纹,是曾经渡我捱过艰难岁月的印记。
 

    我想你可以听懂这段故事的感动。
 

    今早我起床换衣服,发现他的衣服挂在我的衣橱里,犹豫片刻,我没有将它们归回原位。
 

    曾经我以为婚姻与感情可以互不干涉,我以为心中波澜可以按捺。
 

    原来点滴岁月可以形成朝夕不倦的潮汐。
 

    我想我还是喜欢他。
 

    落笔的此刻,天气很好,阳光灿烂得像十年前落在少年肩头的那几缕。
 

    我心中汹涌着许多想法。
 

    比如做他的爱人,不以价值计量的珍贵的爱人。
 

    比如教他喜欢我,坦荡无畏地喜欢着我。
 

    比如参与他生命,跟上他成长的步伐。
 

    虽然此时此刻,我依旧是这个平凡、胆小、羞怯的我,选择将这些话告诉你,而不是告诉他。
 

    但是亲爱的小乖,我想要告诉你。
 

    这个世界很糟糕——每一道如针尖刺在背后的视线,晚上从车祸噩梦中惊悸醒来的内疚,清晨背着书包步履匆匆的孤独,熬到凌晨后仍然写不完作业而楼外灯火熄灭。时钟指针周而复始转动的每一秒,都让你觉得沉重。
 

    但你仍然可以选择走下去,不管选择哪条路,荆棘或是坦途,不管选择什么方式,徒步或是划着小舟。
 

    不要害怕,因为你仍然拥有发现美好的目光——冷战间隙的爸妈难得友好相处的平静,街角岩板下钻出的无名小花,街头偶然撞见的从少年到暮年的许多人同框带来的感动,某处遥远而陌生的山川河流带来的喜悦。
 

    如果你能欣赏某一种事物,那么说明你也拥有这种品质或是获得这种品质的潜力。
 

    你是如此的脆弱,敏感,不堪一击。
 

    也是如此的柔软,迟钝,坚韧不拔。
 

    我用这些句子赞美你,也赞美我自己,试图给你勇气,也试图给自己勇气。
 

    所以小乖。
 

    不要害怕。
 

    你的命运,经历之前以为不可捉摸的未来,经历之后皆是命定之路。
 

    经由光阴,经由山水。
 

    我们仍然可以爱这个世界。
 

    二十六岁的陆敏。
 

    这是二十六岁的陆敏,写个十年前的自己的一封信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坐在驾驶座,左手搭在降下的车窗外,指间猩红明灭,烟灰烧了长长一截,一颤,顷刻间青灰散入冷风。
 

    作为电影人,他本应该对各种物象万分敏感。比如花盆怦然碎裂隐喻生命消逝,比如打在头顶的红光警告危险,比如通过镜子折射的人脸表示虚伪,比如大光圈营造的明亮平静烘托喜悦。
 

    右手还捏着薄薄的信纸,抬起眼睛,视线不知该落在什么地方。
 

    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情绪面对这信上的心情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驱车去了青城一中,原想在外面等着,偶然得知高二年级下午有徒步活动,他不确定陆敏是否也参加了。
 

    等在外面无所事事,索性过去。
 

    半个多小时的车程,他下车,沿着漫长的海岸线散步,经过许多人,目光流落。
 

    在人群中捕捉她的身影。
 

    陆敏穿了件豆绿色长款羽绒服,围着厚厚的围巾,手里拖着个大编织袋,身后跟着好多学生。
 

    他停下脚步,远远看着她,清寂的视线有了着落。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降雪,天空灰白无云,翻卷的海浪是深蓝色,海天边际分明。
 

    中学生的队伍浩浩荡荡霸占海滩,几面绣着活动和校徽旗帜飘扬。
 

    “各班自己组织清理海边的垃圾,两个小时后,我们回到这里整队。全体都有,解散!”
 

    校长一声令下,各个班的队伍朝不同方向进发。
 

    陆敏带着自己班去找位置。
 

    今天十七班班主任请假要晚一会到,所以她这个副班主任代为带领学生参加学校清理海滩的活动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没威严,这群孩子一出校门就跟撒了欢似的。
 

    “老师老师,我们去哪里啊?什么时候回来啊?”
 

    “陆老师,我们可以吃薯片吗?”
 

    “老师,我要是现在回家一趟,会被发现吗?”
 

    “老师老师”
 

    一路上学生跟麻雀似的叽叽喳喳。
 

    陆敏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沙滩上,高声说:“第一,刚才校长讲过的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。第二,吃东西被抓到你们就完蛋了。第三,不可以擅自离开沙滩。”
 

    “最重要的是,不可以擅自离开规定区域,到点就得集合。如果发生什么事,一定记得找班长或者老师。”
 

    语毕,她喘了口气,后悔自己没有带小蜜蜂出来。
 

    “老师老师”
 

    “老师”
 

    又是几个学生围过来。
 

    老天爷。
 

    陆敏心里哀嚎。
 

    到了学校安排的地点,学生们迅速分散成若干个小团体,嬉笑打闹,顺便捡垃圾。
 

    陆敏安排妥当后,长处一口气,自己也拎了个编织袋,到处收垃圾,顺便四下瞭望,时刻注意学生的动向。
 

    大多数学生三五成群,只有一个女孩孤零零走得最远,一个人默默走着,偶尔蹲下来,费力地扯出那些别人压沙下好久的脏脏的塑料包装。
 

    陆敏眯眼睛,靠短短的头发和圆下巴认出那是戚卉。
 

    “老师,看那里。”几个男生跑过来。
 

    “什么?”陆敏顺着看过去,只瞧见不远处有个卖零食的报刊亭。
 

    “嘿嘿,饿了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:
 

    “快去快回,不要被抓到。”
 

    “陆老师万岁!”男孩们小声欢呼,迅速朝零食车跑去。
 

    陆敏远远目送他们鬼鬼祟祟跑去车旁,还跟她招手,她点点头,用口型催促他们快点回来。
 

    又往海边看了眼,那个短发的小个子女孩还在原地蹲着,手握塑料片,低着头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 

    陆敏眼底流露担忧。
 

    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,中途停了下来,只静静看着她。
 

    “陆老师陆老师。”
 

    刚才跑去买零食的几个男生回来了,各个校服肚子里鼓出一大块。
 

    陆敏:“不要被主任抓到。”
 

    “没问题。”
 

    “放心吧陆老师。”
 

    “我们有经验。”
 

    男生满口应着,打量她的手,陆敏被看得莫名其妙,以为自己哪有问题,结果兜里被塞了一把小东西。
 

    “也不要被班主任抓到。万一被抓,你们不许出卖我。”她顿了顿,摸兜,掏出几块巧克力和糖果,“这个好吃吗?”
 

    “记住啦!不出卖你!”学生们点头,“好吃,都好吃。”
 

    “谢谢啦。”陆敏说。
 

    男孩们一哄而散,跑去另一边捡空水瓶去了。
 

    陆敏看了眼手机,班主任半个小时前说自己出发了,目前还没别的消息。
 

    右上角时间显示现在是三点零一分。
 

    她将手机塞回外套口袋,拎着编织袋漫步沙滩。
 

    海边温度低,空气咸湿。
 

    天空灰白,太阳不知道在哪个角落。
 

    涛声阵阵,不眠不休地冲卷沙滩,翻起白色浪花。
 

    陆敏步幅很小,走得缓慢。
 

    十七八岁的学生清脆的声音从耳边经过,不作停留。
 

    像小蝴蝶过境。
 

    “很高,白,天呐,真的好帅”
 

    “穿了件黑色大衣是不是,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,背影就好帅!”
 

    “在哪”
 

    “看到那个岛了吗?好像是宿宁岛”
 

    “以前经常放烟花的,这几年禁燃,很少了”
 

    “我怎么记得今年见过一次”
 

    陆敏抬眼看过去,海面雾蒙蒙,朝右前方看去,可以看到小岛模糊的形状。
 

    上次施鑫在海边过生日,对岸似乎就是这个岛。
 

    她依稀还记得那天的烟花,深暗的蓝色天际被点亮,火树银花,翻滚外涌,盛大光明。
 

    陆老师在她身边待很久了,戚卉手里握着捡来的塑料袋,余光注意身侧的女人。
 

    她低头,脚下的沙子湿润,海浪一次次冲向沙滩,偶尔有那么几次,打湿她的鞋子。
 

    转身干燥的沙滩走去。
 

    学生离开危险的海岸线。
 

    陆敏蜷紧的手指悄悄松开,舒了一口气。
 

    跟着转身。
 

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幻觉,她看到岸边松树树林旁有个熟悉的身影。
 

    今天是典型的冬季冷肃天气。
 

    时间概念在这里仿佛消失,像清晨。他站在烟青色松树旁,身影修长,穿了件深色大衣,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。
 

    她歪脑袋,他也跟着同方向歪脑袋。
 
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 

    一百个红包,给大家谢罪。
 

    第 65 章
 

    噗嗤。
 

    陆敏笑出声。
 

    四下看了看, 快步朝那里走过去。
 

    路上发现几个学生居然光明正大吃糕点,她嘱咐他们躲着点。
 

    说罢假意散步,趁没人注意, 快步朝岸边走去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, 慢悠悠走过来,眉眼含笑。
 

    他视线落下来,打量她。大约一步远的地方,她停下脚步,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。
 

    半个月没怎么见,他模样没变, 只是衣服厚了些,大衣挺括, 整个人一如既往地清隽落拓。
 

    下意识攥住手里的东西。
 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?”她想半天, 只问出这么一句。
 

    今天这事本来不归她管, 班主任有事她才临时受命。
 

    也就是因为晚上要见他,心里攒着欣悦, 做什么事都轻快。
 

    “本来想去学校接你。正好路过这里, 看见青城一中的旗帜, 就下来看看。没想到真在这儿。”杭敬承说。
 

    “可是现在”她看了眼天色, “才三点多。我们五点半才放学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看着她, 深邃的眼底泛起无奈,“等不到五点了。”
 

    因为想见你。
 

    昨夜没有睡好, 今天也总是挂心, 终于还是等不到五点。
 

    陆敏心跳漏了几拍。
 

    眼睫垂下来,带着清浅的笑意。
 

    手指微动, 是编织袋的粗糙触感, 她才想起自己刚才在捡垃圾, 于是侧身。
 

    “你摸我的外套口袋。”
 

    “怎么?”杭敬承视线下落,注意到她鼓鼓囊囊的口袋。
 

    她歪了下头示意他自己找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伸手摸了摸,拿出来两块,是压片糖果。
 

    “学生送给我的。”她解释,“多拿点,我有好多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眼梢微勾,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遮出带着笑意的弧形。
 

    他今天柔和得像歇落猛兽鼻尖的蝴蝶。
 

    又从她兜里拿出几颗巧克力。
 

    “刚才怎么不叫我。”陆敏难得比他话多。
 

    他捏着糖块,稍稍弯腰,凑到她眼前,“不会影响你工作么?”
 

    深邃的眼睛像个小漩涡,平静,温和。
 

    然而更深处是晦昧,她看不清的情绪在蛰伏。
 

    她呼吸一滞,别开脸,“会。”
 

    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,她对他丧失免疫力。
 

    耳根子发烫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满意她的反应,低笑一声,“有人找你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原本很紧张,闻言立刻回头,看到十七班班主任,“你等会。”
 

    她拖着编织袋一路小跑回去。
 

    “奇了怪了,海边怎么这么多糕点袋子。”班主任站在垃圾桶旁,抬头陆敏,眼前一亮,“陆老师,刚才正找你呢。今天麻烦你了,袋子给我吧,你偷偷溜掉就好了。”
 

    “现在吗?还没放学。”陆敏微讶。
 

    班主任接过她手里的编织袋,“反正今天下午不上课了,回学校没什么事。你去吧,别让爱人等着了,我替你应付领导。”
 

    “麻烦你了。”陆敏道谢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还站在原地。
 

    少了工作的担子,陆敏松了口气,趁没人注意,重新朝他走去。
 

    “陆老师冲呀。”不知道哪冒出来俩学生,“我们替你打掩护,不会被教导主任发现的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微赧,只当没听见,闷头朝前走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就这么看着她径直略过自己,一时无奈,勾手将人捞回来,“好了,再走该撞树了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咬唇。
 

    丢死人了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见她不说话,大概知道她害羞,笑了笑,领她找了张长椅坐下。
 

    “今儿见蒋湉薇了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才刚坐下,心下一咯噔,只装作若无其事,扭头看他,等待下文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摊手将那几块糖放到长椅上,垂眸对上她的视线,眼底里有探寻,片刻后,他轻叹,声音低沉微哑,“吃醋会不会?你倒是叫我开心开心。”
 

    哪有这样的人。
 

    一本正经胡乱提要求。
 

    陆敏秀眉微蹙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原也只是逗她,见她这样,倒开心了,解释说:“她回国办点事,过几天该走了,之前一直没空见面,今天聚了聚。她虽然没见过你,但是有些方面比我更敏锐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听得摸不着头脑。
 

    这都哪跟哪。
 

    “你今天好奇怪。”
 

    她低垂视线,盯着他随意搭在身侧的手,青筋突起,修长指节微屈。看上去有点凶的手,掌心暖燥。
 

    她掌心发紧,蜷了蜷手指,假装不经意地将手撑到长椅中央。
 

    有点懊恼,刚才在砂砾中捡废品的手,忘记洗一洗了。
 

    欲盖弥彰地往自己身旁挪了挪。
 

    “怪么?”杭敬承注意到她的小动作,眼底漾起更深笑意,“可能是因为那封信吧。”
 

    “什么?”陆敏眼底微茫,仰头看他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:“我们当初开始得有点混乱。”
 

    “嗯?”
 

    “省略许多步骤,直接结婚。不太好。”他敛眸,低声喃喃,“所以我们重头来过。这样吧,我重新追你。”声音懒散,一贯的含混。
 

    陆敏愣住,眨了眨眼睛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轻佻:“不愿意?那换你追我。”
 

    这会儿倒认真了。
 

    “我,我不”陆敏下意识拒绝。
 

    让她去追谁,还不如让她立马跳海。
 

    “嗯?”
 

    “都结婚了,干嘛还要这样”她低头咕哝。
 

    “敏敏。”杭敬承敛笑。
 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在这混乱开场的婚姻中得不到强烈的安全感。也知道你害羞,会下意识回避心底的感觉。所以你只要在这,听我说就好。嗯?”
 

    他出人意料地郑重。
 

    陆敏怔忡片刻。
 

    耳边回荡海浪声,不时有人聊着天从身前经过,然而此刻都变得非常远。
 

    她手指捺住长椅木板,指缘泛白。
 

    许久,点了点头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于是继续:“有些事情是既定事实,改变不了,比如前段时间让你难过的纠缠,我们之间‘不平衡’的状态,让你觉得我是看不到光的海底。”
 

    看不到光的海底。
 

    这话有点耳熟。
 

    陆敏忽地记起那封信,她写给自己的信。
 

    他看到了。
 

    她一时不知所措。
 

    然而耳畔声音沉缓:“这些如果不去解决,也许一辈子都会梗在你心里,偶然翻出来,还是会觉得拧巴。所以不如我们重新来过,补齐婚姻前的每一步,用新的经历替换掉不好的回忆。”
 

    这是他给的回信。
 

    陆敏鼻尖泛酸。
 

    其实从今天看到他,她就有种落泪的冲动。
 

    很难描述这种感觉,也许是压抑后爆发的思念,或者对这番话的感动,亦或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她情绪汹涌。
 

    她不是随意发泄各类情感的人,但是屡次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脆弱。有时候看见他,甚至会加剧那种感觉,并无理取闹地再多些委屈。因为他可以承托她所有情绪、状态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用指腹轻轻地,像抚摸新生儿娇嫩的肌肤一样触碰她的手指,然后反手探进她掌心,扣住。
 

    声音如弥散在肩头的清落月光,“敏敏。”
 

    “十七岁的杭敬承只能做你无望的海底。”
 

    “二十八岁的杭敬承想做渡你的岸。”
 

    她的眼泪如约而至。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泪水滴落,啪嗒啪嗒,洇湿她的外套。
 

    陆敏视线模糊。
 

    “怎么哭了?”杭敬承俯身凑到她眼前。
 

    陆敏吸鼻子,摇头,闷闷说:“没有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低笑,看着她,半晌,用另只手揩掉她眼角未干的泪迹。
 

    陆敏看向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,“我还没有洗手呢。刚才捡垃圾的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抬颌指向另一侧,“那有洗手间,去洗洗。”
 

    这是个建在外面的公共洗手间,水龙头里只有冷水,陆敏触到时浑身一激灵,匆匆挤洗手液,搓了搓指节,赶紧去烘手器底下吹热风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走到她身后,举起手臂,将手掌放到风口。
 

    陆敏的手小一些,他的手掌大一些,手指修长许多,被凉水冲洗后更显冷白。
 

    两双手发动时偶尔指节碰触,温热传递,又分开。
 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看到我那封信了?”陆敏问。
 

    “嗯。今天出门的时候,物业说有我的信。”
 

    “那个不是给你写的哎”
 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他理所当然,“就是想看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拿他无可奈何。
 

    掌心从湿濡变得干燥,她将手臂放下。
 

    然而杭敬承放在烘手器下的手许久没动,掌心朝上,手指微蜷着。
 

    她抿了抿唇,视线定格片刻。
 

    “杭敬承,不要为那封信里的内容感到难过,你没有做错过什么。”
 

    “这件事只是阴差阳错,恰好你一直没能知道。”
 

    “就像你说的那样,我们重新来过吧。”
 

    她转过身,抬头对上他的目光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收回手臂,视线垂落着,眼底倒映她的面庞,半晌,慢慢地勾唇,声线懒散漫不经心,“我这人可不好追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双手抄兜,看向别处,小声说:“就知道。”
 

    讨厌鬼。
 

    她怕他难过,好不容易安慰他一回,他恢复得倒是快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低笑一声,“你叫我开心开心,说不定可以降低条件呢。”
 

    “你想怎么样?”陆敏问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不说话,视线在她身上流转一圈,落到某几处明显有停留,眼底笑意显得暧昧。
 

    正巧有学生进来上厕所,虽然不是陆敏认识的,还是叫她脸颊烧红,赶紧抓着杭敬承的手腕朝外走,小声说:“你疯了,这地方怎么可以。”
 

    “我说什么了?”杭敬承问。
 

    陆敏回头,杏眼瞪他,后者哈哈大笑,抬手戳了下她泛着红晕的脸颊,“怎么脸红了,不会想歪了吧。”
 

    她气得甩开他的手,快步朝前走,杭敬承腿长,三两步追上来,“陆老师,高中那会儿真喜欢我?惭愧,看到杭敬承这几个字之前,我完全不知道你写的是我。”
 

    看到那之前想把丛致远拎出来骂一通。
 

    读完信后确实觉得自己应该跟他打一架。
 

    这有什么好得意的。
 

    生怕她不觉得丢人。
 

    最没眼力见儿的学生也比杭敬承会看脸色。
 

    陆敏气闷,大步朝前走。
 

    “不过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。”杭敬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。
 

    “我那会儿,也喜欢你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脚步一顿。
 

    像冰封许久的湖面忽然被什么砸开裂隙。
 

    她扭头,有点茫然地看着杭敬承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也停下来,大大方方给她看。
 

    那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,像喝水一样自然。
 

    坦荡无畏,随意散漫。
 

    陆敏看了半晌,皱眉,“不许耍我。”
 

    “我很认真。”杭敬承说。
 

    陆敏:“证据?”
 

    他眼神微动,陷入沉默。
 

    “过去的事就过去啦。”陆敏继续朝前走,步速慢下许多。
 

    他以前也喜欢她这种事,哪怕是假的,从他嘴里说出来,也足够她开心一段时间了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抄兜,指尖无意识捏着糖果包装,“不觉得遗憾么?”
 

    “遗憾。”
 

    不知不觉回到海边。冬季日落早,天气不甚晴朗,天际是雾气氤氲、明度很低的蓝紫色。
 

    陆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水汽新鲜润泽。
 

    “等下去便利店吧?”
 

    “嗯?”
 

    “我从姥姥家拿回来的东西都在学校,不想回去拿了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应声,用手机查附近便利店,正好在距离他们出发位置不远处有一个。
 

    两个人往回走,中途经过许多游人与学生。陆敏不想跟认识但是不熟悉的老师打招呼,于是躲很远,直到快到自己的班级,才稍稍凑近。
 

    她拧着脖子盯朝海边张望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,瞧见许多三五成群的学生。
 

    “看什么?”
 

    “找一个女孩。”陆敏说,视线定住,惊喜道:“找到了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也发现那女孩,一个人游离在人群边缘,“她怎么了?”
 

    陆敏眉头微蹙,“她最近状态不太好,总一个人,我不太放心。”
 

    远远响起哨声,随后这个班长也吹哨,“集合!”
 

    散落四处的学生开始朝中间聚集。
 

    陆敏看不到那女孩了,收回目光,“不过我跟她同学聊过,好像没什么,她家长也说她挺好的,可能我想多了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半晌没说话,她抬头看过去,发现他唇边噙着笑,“怎么了?”
 

    “你是跟李老师一样好的老师。”
 

    他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。
 

    李老师是他们高中时的班主任。
 

    陆敏睫毛微颤。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在便利店买了点牙刷卫生巾一类的日用品,准备出门时发现外面飘起雪花。
 

    陆敏舍不得离开,要求再待一会儿,杭敬承去买了两份关东煮。
 

    外面路灯亮起,鹅绒雪花似的飘散,许多游人拍照。
 

    两人在玻璃窗前找了个位置坐下,陆敏摘掉围巾,脱掉羽绒服外套,拿起一串虾滑,放嘴边吹了吹,香气四溢,热腾腾的食物吃进肚子里,整个人从仿佛从漫长的冬季复苏。
 

    好舒服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指间捏着签子,视线落在她鼓鼓囊囊的侧脸,眼底柔和。
 

    “这样算约会吗,杭敬承?”陆敏忽然转头问。
 

    他慢条斯理咀嚼,咽下,“当然不算。”
 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 

    “你有正式地邀请我么?”
 

    嘁。
 

    不解风情。
 

    陆敏不看他了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低笑一声。
 

    陆敏埋头吃饭,几串丸子下肚,拿起串香菇,吹了吹,“我上大学的时候,学校附近有711,关东煮很好吃,就是贵了点,很难吃饱,所以大一大二一共没吃过几次。”
 

    “后来呢。”杭敬承随口问。
 

    “大三倒吃过不少。”
 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 

    陆敏一顿,“减肥来着。”
 

    每顿只吃两三串。消费得起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思考片刻,“那会儿是不是在跟姓丛那小子谈恋爱?”
 

    陆敏本能地觉得这话题有点危险,打马虎眼,“都过去了。雪下大了,我想出去看看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:“他叫你节食?”
 

    打岔失败。
 

    陆敏低头咬香菇,“没,我主动的。”
 

    早知道不提这件事了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。
 

    又是一阵沉默。
 

    静得陆敏心慌,偷偷瞄旁边的人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身前关东煮没吃几串,手指搁在桌面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击。
 

    “杭敬承”
 

    她这声说不出得委屈。杭敬承松了语气,“敏敏。”
 

    “我知道这些事都过去了,但是,我这人就这样,你最好哄我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一愣。
 

    原本以为他要教育自己不应该为了别人去苛责自己的身材之类的。
 

    不过他确实不爱板着脸说教。
 

    纠结片刻,她从高凳上跳下去,离他近一些,举起自己没舍得吃的最后一串鱼丸,递到他嘴边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垂下眼睛,“就这个?”
 

    陆敏点点头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舌尖顶腮,望窗外看了看,视线重新落到她手上,张开嘴。
 

    陆敏却没喂给他,收回手,自己凑上前,嘴唇轻轻啾了下他的下巴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怔住。
 

    陆敏捡起自己的外套和围巾,“我吃完了回家吧。”
 

    逃跑似的冲向门口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视线追着那一抹浅淡的绿,跑到便利店门口才想起穿外套,被冻得直跺脚。
 

    唇角弧度越发明显。
 

    他穿上大衣,拎着便利袋,本想追出去,路过柜台,想起点什么。
 

    又买了两盒计.生用品,结账付款。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杭敬承将车停到地下停车场,拎了便利店的袋子,又去开后备箱。
 

    陆敏跟着去瞧有什么东西,原来是一袋中式糕点。
 

    “这个袋子”
 

    “怎么?”杭敬承拎起糕点,关上后备箱。
 

    “好巧,今天我学生也在吃这个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只笑一笑,不说话。
 

    回到家里,陆敏先去见自己那一小只,二九似乎在生她的气,果断不理她。
 

    她只好任劳任怨追在它身后擦粑粑,哄了半个多小时,小家伙才稍微跟她亲热一些。
 

    一抬眼,杭敬承穿着浴袍,抱臂坐在一旁,眸色幽幽。
 

    “怎么了吗?”陆敏蹲在茶几旁,用手指勾搭二九转圈圈。
 

    “你哄它倒是认真。”语气也幽幽。
 

    “它”陆敏语塞。
 

    “去洗澡。”
 

    “这么早吗?”陆敏站起身,看向时钟,这才八点多。
 

    “是有点早。”杭敬承说。
 

    陆敏点头,将二九送回笼中,敲了敲刚才蹲得酸麻的腿,忽然察觉杭敬承在身后,以为他要过去,于是抬脚让路。杭敬承弯腰,将她横抱起来。
 

    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不自觉扶住他的肩,来不及反应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:“那就别洗了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:?
 

    就这么混乱地纠缠回了卧室。
 

    陆敏被丢到柔软的棉被上,仰面躺着,胸口起伏,听见浴袍衣料摩擦窸窣,随后轻微噗声,衣服掉落地板。
 

    随后是她身上的,毛衣推到锁骨处,杭敬承说:“抬手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抗议:“我还没开始追呢。哪有人一开始就这样的?”
 

    “先用后付。你慢慢追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:
 

    毛衣被丢了。
 

    牛仔裤的扣子被解开。
 

    “抬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一巴掌落到她臀侧,她蹙眉,扭头看他,旋即挪开视线,脸颊微烫。
 

    这人,刚才抱着她也没忘记把灯打开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笑,手里动作没停,“不是见过很多次?”
 

    微噗,衣物掉落地板。
 

    陆敏扯被子裹住自己,滚了一圈,“晚点行不行,我还有工作没有处理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拽着脚踝将她扯回去,单腿半跪床沿,弯下腰,修长手指探进去,“什么工作?”
 

    纤细布料被拨到一边,陆敏许久没回来,并不适应,缠着咬着他很难推进去。
 

    她皱着眉头,按住他的手腕,“我电脑里有文件需要,需要拷贝一下”
 

    “嗯?”杭敬承俯身,另只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,安慰性的吻落下去。
 

    陆敏发觉自己按到他手背上的筋络了,随着他手指动作,筋络上下.起伏,“这学期的公开课,需要资料”
 

    她大口呼吸,心口棉被散落开,白皙软玉在空气中颤动。
 

    “又讲公开课,上学期不是讲过了?”
 

    过程还没留下什么好的回忆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垂眸,喉结一滚。
 

    他向来不委屈自己,大手覆上去,随意变换手势。
 

    仍是那张落拓的脸,神色懒怠随意,黑色碎发散落额前,下颌线冷硬。
 

    其实心里在爆粗。
 

    真他妈软。
 

    “要,要评职称的呀”陆敏呜咽。
 

    “然后呢?”杭敬承手臂青筋微突,晃动。
 

    陆敏盯着白色天花板,攒了好久的力气,“然后可以挣更多钱——嗯呜”
 
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 

    第 66 章
 

    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。
 

    雪绒纷纷扬扬。
 

    天花板像一束耀眼白光。
 

    陆敏胡乱攥住被单, 薄透的肌理下尺骨突出,手下床单布料满是褶皱。
 

    就这么到了。
 

    片刻后,呼吸平复, 身前人影渐渐明晰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越过她去另一侧扯纸巾, 慢条斯理擦手。
 

    陆敏啊陆敏。
 

    加起来不超过一分钟。
 

    真够丢人的。
 

    她默默将被子扯过头顶。
 

    另一侧传来推抽屉的声音,杭敬承摸了什么出来,然后撕开包装盒外塑料薄膜。
 

    啪嗒。
 

    什么被丢到她脑袋旁边。
 

    “睡着了?”杭敬承漫不经心笑着。
 

    棉被透出浅淡的光,她睁着眼睛,一动不敢动。
 

    “不是要去拷文件么。”
 

    微凉的触感,忽然点了下她腰侧, 她呼吸一滞,浑身绷紧。
 

    “敏敏?”
 

    白皙柔软的肚皮起伏的规律明显顿了片刻, 杭敬承屈腿坐在她身边, 胳膊随意搭膝盖上, 垂眸捕捉到这一瞬,不动声色。“自己舒服过了, 就不管别人死活了。这样做对吗, 嗯?”他依旧笑着, 平日里多情的语气, 总带些落拓暖味的意味。
 

    陆敏却觉察这话背后的危险意味。
 

    她原也不是想装死。只是刚才越躲越不敢出去, 回避变成巨大的惯性。
 

    “我没有”她小声。
 

    “明早弄吧”
 

    透过被子,声音闷闷的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理所当然接受她的退让, “那你给我戴上。”陆敏还没反应过来, 被他掀被子捞起,坐腿上。
 

    就这么对上这双含笑的眼睛, 像压在雪松枝梢那点薄雪, 消融时水滴落下。
 

    她默不作声垂下眼睫, 若无其事从旁边捡起那枚,只有从脸颊烧到耳根的红粉和轻微颤抖的手指曝露心事。她也没学过这东西怎么用,凭本能摸索着弄,中途没话找话,视线落到他手臂纹身处,“你这个纹身什么时候做的?”
 

    “嗯”杭敬承思忖,“有几年了,大概六七年前。嘶——陆敏敏。”倒吸一口冷气。
 

    陆敏霎时心虚,飞快蜷回手指背到身后,咕哝,“对不起忘记剪指甲了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拧眉,没好气,自己握着顺下去,“抬脚,我看看你的脚。”
 

    “什么?”她茫然,看向自己踩在被子上光洁的脚丫。
 

    “自个慢慢琢磨吧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揽腰让她往自己身上靠近些。
 

    今晚肯定是跑不了了,陆敏认命。
 

    他握着在下边儿磨蹭,迟迟不入重点。她原以为他没找着,稍稍收紧腹部自己碰到他,“不是哪”听他在耳边低声一笑,才知道他就是故意的。
 

    “杭敬承!”她羞恼。
 

    下一秒他冲撞进来,“我找得准。”
 

    “也就是你。亲嘴会不会?嘴跟下巴还分不清么。”
 

    说她晚上吃饭那会儿的事,就主动亲这么一下,还亲下巴上去了。
 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儿,嗯?”杭敬承问她。
 

    陆敏胳膊脱力地搭他肩头,脑袋埋下来,小声呜咽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啜泣心软,倒更想逗她,“只有偷亲的时候,能找准?”
 

    陆敏小舟摇摇,长睫忽地一颤。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入夜雪势渐盛,陆敏要看。
 

    屋内只留一盏夜灯,杭敬承让窗帘开了约莫三十公分的空隙,然后丢两个枕头过去,将人放上面,垫在肚子底下。
 

    手机不在这里,早就没了时间概念,陆敏任由他上下折腾,连对他今天旺盛精力表示咋舌的力气都没有。
 

    被他抱过来时手指触到他臂上的纹身,瘢痕的位置可以摸出来,她想起那纹路。
 

    “你肩上这个,是什么花?”她说话,声音有点嘶哑,自己也惊讶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眉头稍皱,翻身下床捡起睡袍,“我去倒杯水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肚子底下垫着两个枕头,整个人高低起伏,不大舒服,但她连手指头都懒得动,两只胳膊交叠垫在下巴底下,就这么趴着,看向窗外。
 

    借着微弱的光,莹白的雪花飘落。
 

    窗外的冷肃与室内的温暖如春对比鲜明。
 

    去年相亲,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间。
 

    那是谁能想到现在这种场景呢。
 

    卧室门响动,脚步声渐近,杭敬承绕到她脑袋对着的这一侧,“喝水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抬眼,一时僵住。
 

    这人怎么连腰带都不系,那儿大大方方垂在她眼前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视线落在她手臂下侧溢的软肉上,似笑非笑,“怎么?”
 

    “不想喝水,想喝点别的?”
 

    没法听。没法听。
 

    陆敏心里念叨着,带着耳侧薄红从他手里接过玻璃杯,将半杯水一饮而尽。
 

    “是水仙花。”杭敬承接回杯子,放到床头,“我肩上这个是水仙花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原以为他忘记这个问题了。
 

    身侧床垫微微塌陷,他坐上来。
 

    “记不记得高中那会儿,有一回,学校上了什么课,让我们拿花。”
 

    “哎?”她没想到他居然也记得这件事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跪坐她身后,窸窸窣窣弄着什么,扯开她的腿,推进来,“我记得你当时拿的是水仙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攥住被角,指缘渐渐发紧,“嗯”
 

    不知道是窗外的雪花,还是她的泪花,玻璃窗子四个角落变得泛白模糊,像拍照时的暗角。
 

    “不是说跟你同桌,只是普通同学么,怎么你的花,到了他手上?”杭敬承语气不善。
 

    “呜你怎么,怎么知道?”她泪水涟涟。
 

    “我不仅知道这个,我还知道那盆花在校门口被他妈从车里丢出来了。”杭敬承巴掌不轻不重地落下来。
 

    这后续陆敏倒是第一次知道。白嫩臀肉颤了颤。不过也不重要了,反正那盆花只要没到他手里,归宿最终在哪都无所谓。
 

    她只是不明白他生什么气,气恼道:“你的那朵呢,我记得是白色郁金香,不也到了别人手里?”
 

    “班里同学。一个女孩。”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,她补充一句。
 

    身后的人的动作停顿片刻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忽然俯下身,附在她耳边笑吟吟问:“原来你是这么以为的?”
 

    什么叫她是这么以为的。
 

    陆敏别过脸,不去看他。
 

    “我那朵太招人喜欢,在前桌后桌争抢的时候牺牲了。”他说话声顿了顿,动作继续起来,“所以你说的那个,我不认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。她眼里的事实与他看到的那段日子,有着这样的差别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大手捺在她后腰两侧,青筋微突,“轮到你了。解释解释,怎么回事,嗯?”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次日一早,晨光熹微。
 

    陆敏身体疲惫,裹着暖被,不愿醒来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弯腰,叫她好几声,无果,起身将窗帘拉开。
 

    晨光倾泻,映亮了床上的小小身影。
 

    陆敏睡相很好,几乎一整夜不会动弹,从头到脚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脑袋,小脸白净,只眉梢鼻尖两颗小痣,眉毛与眼睫淡淡黛色,因为不喜光线,慢慢偏过头去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坐在床沿,手臂撑在她身侧,垂眸看了她一会儿,终于掀被子,攥住手臂将她拉扯起来。
 

    “起床了,懒猫——”
 

    陆敏小脸皱巴巴,满是痛苦,嘴里咕哝:“不要。”
 

    不知道他刚去哪了,身上带着冷肃寒气,她忍不住寒颤。
 

    “今儿周五,明儿睡懒觉,行不行?”杭敬承耐心问。
 

    陆敏闭着眼睛,没骨头似的朝后仰,乌浓头发散落。实在坐不住,反手抓住他的袖口,“现在几点了?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:“六点二十。”
 

    昨晚上她是这么叮嘱的,叫他六点二十叫她起床。
 

    “不想起”
 

    “不上班了?”
 

    “请假吧。请一个早上”
 

    “跟谁请?”
 

    “组长”
 

    陆敏睡意朦胧间感觉自己被放下了,正欲睡过去,仅存的意识将她揪起来,赶紧掀被子去追他,追到门口,“别,不请,我不请假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停下脚步,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一遍。
 

    陆敏捂住胸口,砰地把门关上。
 

    丢人。
 

    高二的学生马上要会考,分给相应的副科几个早自习,不巧,今天就是十七十八班的历史早读。陆敏今早要去看管早读,所以要比平时更早到学校。
 

    早餐是来不及吃了,她没拆三明治包装,直接塞包里,出门时本想找自己小电驴的钥匙,杭敬承提醒外面在下雪。
 

    她一顿,看向窗外,果然这场初雪下得持久,直到现在还洋洋洒洒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取了件外套,走到她身边,“走吧。”尾音拖长。
 

    “送你。”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早读六点四十五开始,现在是六点三十二。
 

    大概还需要十五分钟可以到学校。
 

    还算来得及。
 

    陆敏坐在副驾驶,将手机塞回兜里,朝窗外看去。
 

    因为室内外的温差,车窗玻璃覆了一层白霜。
 

    她伸出食指,划出两道线条。
 

    “在姥姥那边,不是得更早起床。”杭敬承看向内视镜里的小人儿,“姥姥就天天这么叫你?”
 

    陆敏停顿,扭过头来嗔他,“那边晚上没人折腾我。”
 

    她隐约记得昨晚结束了,他还抱她去洗漱,结果今早凌晨迷迷糊糊醒来,又是一轮。让她疑心自己在做梦,或是其实已经第三天,只是她丧失了中间的记忆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捺着方向盘,淡声:“那真是可惜。”
 

    他脸上瞧不出半分歉意。
 

    大约在想‘你欠我的’。
 

    陆敏:
 

    不再看他。
 

    想起什么,再次翻出手机,戳戳点点。
 

    然后叹气。
 

    “怎么?”
 

    “在看比赛结果。说是今天出,以为今早可以看到,原来要等到下午。”
 

    “你的比赛?”
 

    “嗯,那个公开课”
 

    遇到红灯,路上有点堵,杭敬承瞥她一眼。
 

    陆敏心虚,用手背蹭了蹭鼻尖。
 

    这个公开课确实讲完了,她昨晚就是随便找了点借口。
 

    “得了奖就能升职么。”杭敬承收回视线。
 

    幸好他没继续问下去。
 

    陆敏思考片刻,“虽然这个奖不好得,但是也不是得了就能升职,还需要几年教龄,和做班主任的经历,奖项之类的越多越好。”
 

    “这么麻烦。”杭敬承简评,“可以涨多少工资?”
 

    “不太清楚。一千,两千?”陆敏猜测着。
 

    青城教师的待遇跟一线没办法比,而且这职业工龄越长越吃香。
 

    “不过也不是非要评,有些乱七八糟的事很影响正常教学,就,希望可以顺其自然吧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侧目瞧她小声碎碎念的样子,眼底落入柔和。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路上有点堵车,陆敏下车后在冲入雪幕,一路小跑着赶到教室。
 

    六点四十八分,没有老师看着,教室里果然做什么的都有,聊天的,传纸条的,拿杯子去接水的
 

    陆敏严肃,“一分钟,收拾好手头的事,开始早读。”
 

    教室静寂片刻,随后小范围骚动,所有人回到自己位置上,将课本拿出来。
 

    陆敏脱掉外套,拍了拍上面的雪,去另一个班将任务布置下去,回到讲台,“今天背提纲第二十五到二十九页,上课提问”
 

    话音落。
 

    朗朗读书声立即喧腾起来。
 

    陆敏松了口气,用手撑住讲桌。
 

    她还没吃早餐,折腾这么一通,有点头晕。
 

    视线往讲台下扫视一圈,忽然发现一个空位,桌子上摆着书但是没有人。
 

    陆敏对照讲桌上的座次表,找到那个学生——戚卉。
 

    她眉头微蹙,抱着书,假意下去检查,过道里路过的每个学生,都会在她靠近时不自觉挺直腰板,提高音量。
 

    她走到空位旁边,悄悄问戚卉的同桌,“戚卉今天请假了吗?”
 

    同桌摇头,“我不知道,老师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点头,“没事了,你背书吧。”
 

    她走到教室最后排,停下脚步,从兜里摸出手机,点开家长群,没看到请假的消息。
 

    戚卉好像是住宿生。
 

    没道理迟到。
 

    陆敏打算给班主任打个电话问一问。
 

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看到她去问戚卉,有个小女孩忽然弓腰走到她身边,悄悄拦住她,“老师,我是戚卉的舍友,她,她前段时间好像买了一瓶安眠药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心里咯噔一声。
 

    “她还在学校吗?”
 

    “应该在吧,我早上是最后一个出门的,她那时候还没醒,我叫了她一声,她没理我。我以为,我以为她只是再睡一会儿”女孩咬唇,脸上没什么血色,“我应该去看看她的”
 

    联想到这一段时间戚卉的奇怪举动,陆敏心中几乎立即浮现不好的想法。
 

    头晕。
 

    她努力站稳,大脑飞速转动,“你去一楼值班室找梁主任,告诉她我们班有一个住宿生没有上学,可能吞安眠药了,问她要不要叫救护车之类的,快去。”
 

    女孩立即跑出去。
 

    陆敏定了定神,跟着跑出去。
 

    从教学楼到宿舍楼大约五百米,陆敏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,冷风卷着雪花刀子似的割脸颊,她只是朝着那个方向没命地跑去。
 

    宿舍楼在六点半时就上锁,陆敏拼命拍门,引得刚休息下的阿姨惶恐地从另一栋楼里出来开锁。
 

    “谢谢谢谢。”陆敏嘴唇有点不听使唤。
 

    宿舍楼内有暖气,她浑身一激灵,爬上四楼,才想起自己没问戚卉在哪个宿舍。
 

    正好学校不让宿舍锁门,她挨个推门看进去,没看到一个没人的宿舍,心里的沉重就会加重几分。一直推到倒数第二个,看到躺在窗边那个下铺的女孩平静的身形。
 

    一瞬间头晕目眩。
 

    陆敏定了定神,走过去。
 

    戚卉撑起身,睡眼朦胧,“老师?”
 

    陆敏被掐紧吊在半空的心脏坠落下来。
 

    没事就好。
 

    浑身打冷战,她才意识到自己没穿外套,搓了搓手臂,走过去,挤出笑容,“睡过头了吗?还是哪里不舒服?”
 

    戚卉摇头,打量她,掀开被子,“老师你坐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说:“我身上湿。外面在下雪,你看到了吗,很漂亮。”
 

    她胸口起伏,渐渐平复混乱的呼吸。
 

    戚卉没起床,身上还只穿着秋衣秋裤,她低头,片刻后,抬起手拉陆敏坐下,分她一半被子,“老师,你以为我出事了吗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坐在床沿,拿被子虚虚盖住腿,瞧着她低垂的眉眼,“你舍友说你买了安眠药,我以为”
 

    “我不敢。”戚卉说。
 

    陆敏注意到床铺角落的药瓶,手指微蜷。
 

    “是因为这段时间很累吗?”
 

    “我就是觉得,自己很没用。”戚卉小声,鼻音很重,“不管怎么学,成绩都提不上去,别人好像可以很快就能听懂那些公式,背下那些知识,哪怕只是跑得快,跳得高,在田径场上也很耀眼。”
 

    她的短发落到脸颊上,小圆脸被阴翳遮住,像深秋冷暗的大雾。
 

    “但是,我什么,都,做不好。”
 

    这几个字让陆敏心弦一颤。
 

    “戚卉”
 

    “我不想努力了,陆老师。每天十一点睡觉,五点钟起床补作业,好多人都可以做到,我做不到。我同桌,那么优秀,会为考不到第一名而难过,我却只会为了考第三十五名沾沾自喜。上个月班主任要填志愿,我却只填了二本,因为只想做个糕点师傅,每天吃蛋糕,不用费脑子。”
 

    “明明知道自己家庭条件一般,不能靠爸妈,也没什么天赋,平凡到不能再平凡了,所以应该加倍努力的,但是陆老师,我真的,就连维持普通,都很费力了。既没有出息,也没有志向的我,就连今天的课都不想上了,明明睡醒了,还是不想起床。”
 

    戚卉蜷腿,将头埋在腿间,小声啜泣。
 

    陆敏无措,抬起手想要拍拍她,甚至忘记应该先摊开手指。
 

    “这段,这段时间很难过吧,辛苦了。”陆敏不善言辞,有点磕巴。
 

    “觉得自己应该追求‘优秀’,想要变得‘优秀’,然而发现自己能力有限,用尽力气,依旧只是勉强维持了自己的‘普通’。日复一日的被别人教导应该好好学习,甚至没有人可以倾诉心事。这样的日子,真的很难熬。”
 

    哭声更响。
 

    陆敏心疼,也只能继续说下去:“但是,戚卉,你要知道,推开痛苦只会让痛苦变得更长。如果我们不能解决痛苦,就要尽情经历痛苦,你现在就在这个过程。”
 

    “觉得自己平凡吗?好像很多人在这个年纪都会经历这件事。小乖,你只是在经历这个时期常见的事而已。”
 

    戚卉有所触动,泪眼婆娑地抬头,旋即又埋头。
 

    “陆老师你不用安慰我,回去吧,我等下就去上课。”
 

    她太糟糕,不值得别人浪费时间。
 

    有人从门上的玻璃窗往房间内张望,陆敏思忖片刻,挥了挥手。
 

    “听我说完,好么?”她语气轻柔地对戚卉说。
 

    戚卉沉默。
 

    陆敏其实很不擅长这些话,总觉得矫情。
 

    然而纠结片刻,还是攥紧手指,继续说:“我在中学时期的时候也像你这样,其实现在也是这样,觉得自己太普通,扔到人群就找不到了,然后也找不到突破口,破茧成蝶只是童话。我有种预感,我这辈子,都需要学习如何跟自己和解。”
 

    “但是直到这两年,我才慢慢意识到,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平庸的,会向往远大的事情,然而大部分时候都囿于愤怒却无力的事情,经历过无数至暗时刻,失败时刻。”
 

    “然而抛开一些智商、财富、阶层地位,这些社会功利的衡量,其实每个人都会有一些长处和闪光点。当然,在个人窘迫的时候很难去发现这个点,但是你要相信生命的力量。大自然没有赋予任何生命以初始意义,你在渡过 ——对,就是渡过,而不是打了鸡血似的奋斗——这一生的时候,会伴随这种力量,然后你回望,他会给你所有问题的答案。”
 

    “我永远也不会变得像超人一样强大,或是跨越阶层,变得如何成功,或是怎样,雷厉风行。我只是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与自己和解,接受这样一个平凡的自己,平凡的人生,然后去更加享受活着的每一个瞬间。”
 

    “在我的至暗时刻,我先生告诉我,我其实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,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。所谓的优秀是自己界定的,只求问心无愧,而非社会评价或某种头衔。希望这些话,对你也能有启发,好吗?”
 

    讲完所有的话,陆敏长长舒了一口气。
 

    她倒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效果,只求这女孩能够活得更舒服一些。
 

    戚卉趴在膝头,半晌一声不吭。
 

    短发散落,露出脖颈。
 

    陆敏撑手起身,“我先回去上课。你去洗漱吧,有面包吗?这个时间食堂已经关了。”
 

    “老师。”戚卉拽住她的手腕,“你穿件外套吧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尴尬说:“我的外套在教室”
 

    戚卉抹掉眼泪,下床从阳台上取下自己的棉服,“你穿吧,我还有一件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看着她的眼睛,慢慢勾起唇角,“谢谢。”
 

    戚卉穿衣服,陆敏套上外套准备出门,拧开把手。
 

    “老师,这件事可以不要跟别人讲吗?”戚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 

    陆敏点头,“不跟别人讲,你也要答应我,以后心里难过就去发泄,而不是难为自己,好吗?”
 

    戚卉吸了吸鼻子,“我知道了。老师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推门出来,沿走廊往回走,脚步虚浮,在楼道看到梁主任,是个年长而严厉的女性。
 

    “没事了?”梁主任问,“救护车快到了。”
 

    “对不起主任,这孩子只是有点难受,给我请过假了,我忘记了。”陆敏道歉。
 

    她准备好挨骂了。
 

    半晌。
 

    “好了,我来处理,回去上课吧。”梁主任说。
 

    陆敏惊诧抬头。
 

    梁主任只是拍拍她的肩膀,“去吧。”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这天下午,陆敏在十七班上最后一节课,下课后收拾自己的东西,准备放学。
 

    忽想起公开课的事,她拿出手机,对着稀巴烂的屏幕叹了口气。
 

    这是上午跑去宿舍楼的路上没注意摔的,摸起来割手,不过还能用。
 

    她点开公众号。
 

    三等奖。
 

    意料之中。
 

    这学期的课题很难准备,她在做的时候就很忐忑。
 

    现在看到结果,虽然没有超过上次,不过还算不错,至少榜上有名。
 

    陆敏抿唇,将手机收进包里。
 

    “老师老师。”刚才趴在窗边的值日生忽然跑过来,“你老公来接你了。”
 

    “嗯?”陆敏停下脚步,茫然回头,看向外窗。
 

    “真的真的,我看到了。”值日生说。
 

    另一个男生附和,“我也看到杭老板了,还有”
 

    “别说别说。”
 

    “你们怎么认识”陆敏纳闷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这学期忙,几乎没来接过她,可这两个男生甚至叫出杭老板这个名字。
 

    值日生说:“因为杭老板昨天给我们买栗子糕了呀。”
 

    “还有豆沙糕,蛋黄酥”
 

    “老师,杭老板人超好,你真的嫁对了。”他竖起大拇哥。
 

    怪不得她看到那些学生吃到糕点,跟杭敬承带回家的,是同一个包装。
 

    陆敏哭笑不得。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雪下了一整夜,今早又下了段时间,一夜间梨花开。
 

    地上消融的积雪变成泥点子,校门口花坛里的薄雪仍然晶莹。
 

    陆敏寻找杭敬承的身影,没看到,倒是看到他那辆车,就在左侧路边。
 

    不知怎的,看到与他有关的物件,就心下愉悦,脚步轻快。
 

    陆敏走过去,拉开副驾驶车门,却发现车上没人。
 

    光线奇怪,她四下看了看,后备箱倒是开着。
 

    于是绕到车后,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吃惊——
 

    杭敬承坐在后备箱,双腿随意屈伸,百般聊来地抱着臂出神。他身后的位置摆满郁金香和水仙,花骨朵儿含苞待放,枝叶油绿锦簇,像误在深冬醒来的春日。
 

    “放学了。”杭敬承注意到她,弯腰,伸手将她揽过来。
 

    陆敏讷讷,“这是什么?”
 

    “礼物,庆祝你得奖的礼物。”
 
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 

    “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”
 

    第 67 章
 

    陆敏肩上挎着自己的托特包, 两只手抄在兜里,呆呆地站着,仍觉得懵。
 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得奖了?”
 

    “猜的。”
 

    “欸?”
 

    “我们陆老师能力没问题, 只要裁判正常打分, 不会得不了奖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摸索进她的羽绒服口袋,指腹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掌,几次后干脆拿出来,放在掌心把玩。
 

    陆敏看向他垂落的眼睫,一本正经地夸下海口。
 

    不禁勾起唇角的弧度。
 

    “只是三等奖欸。历史组有二百多个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说:“只有二百多个,你是其中之一, 不够优秀么?”
 

    好吧。
 

    “很优秀了。”她点头。
 

    弯腰凑到花旁,准备用手摸一摸, 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在杭敬承手里, 捺着她的手指蜷起或舒展, 乐此不疲。
 

    只好从兜里伸出另一只手,去触碰花叶, 凉凉的, 很光滑。
 

    她一愣, 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郁金香的花瓣, 有点像薄丝绒的触感。
 

    “好像是真的花。”陆敏喃喃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被她逗笑, “谁告诉你是假花了?”
 

    陆敏问:“这个季节哪来的真花,不是要到春天吗?”
 

    “这两种喜冷, 不算难找。”杭敬承并指捏住她的无名指, “不喜欢么?”
 

    陆敏赶紧摇头,“喜欢。”
 

    不时有人路过, 对这满后备箱的春花流露好奇或艳羡。
 

    虽然对浮华夸张不感冒, 但是心中那一点小小的虚荣心还是被很好地满足了。
 

    她抿起的唇线弯出愉悦的弧度。
 

    “谢谢你, 杭敬承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原本没理她,过了片刻,握住她手掌的力道加重些,抬眸,“就这样?”
 

    对上这双含笑的深邃眼眸,陆敏顿了顿,还是问:“什么?”
 

    “信里怎么写的来着,教我喜欢你,坦荡地喜欢你。做.爱人,不以价值计量的爱人。”
 

    只能落在纸笔上的话,被他低沉懒怠的声音念出来,陆敏的羞耻感从心口涌上脸颊,四下看看有没有人注意这里,然后伸手去捂他的嘴巴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躲开,学她语气,“杭敬承。”
 

    “你就这么叫爱人?”
 

    陆敏辩驳:“我这不是,这不是还没追到你。”
 

    抓着他的手将人拉起来,阖上后备箱。
 

    “好饿,快回家吧。”她催促。
 

    绕到一侧,拉开车门钻进去。
 

    后背箱似乎被弹起来了,杭敬承重新关了一次,然后绕回前排。陆敏眼巴巴看着他进来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视线落到她唇之上,略一挑眉。
 

    陆敏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咬唇了,松开咬合的牙齿,唇瓣湿.濡。
 

    “还不走吗?等会儿要堵车了。”她催促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懒洋洋抬手扯安全带,“还没追到,就带我回家。”
 

    “陆老师观念挺开放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: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冬季日落早,这个时间路灯已然亮起。城市换了副霓虹模样。
 

    陆敏胳膊支在车门上,用手托腮,向外看行人与车流。
 

    深冬寒冷,路边的小摊少了许多,偶尔散落一两个卖糖葫芦的,家长牵着满嘴冰糖渣的孩子路过。
 

    路对面熟悉的破招牌闪闪烁烁,挂着积雪,陆敏想起什么,“家里好像没什么青菜了,应该也没有肉了。”
 

    昨天回家后看了眼冰箱,杭敬承果然是不会给自己做饭的人,她走之前留的两个土豆已经发芽了。
 

    “要不要去菜市场买点?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,“现在么?得下个红绿灯才能掉头。”
 

    “哦。”陆敏说。
 

    这个时间太容易堵车,堵了十分钟后陆敏放弃去买菜的想法。
 

    “点外卖吧。”杭敬承说,“火锅怎么样?”
 

    “好,我看一看。”陆敏拿出手机,发现自己又忘记手机摔过这回事了。塑料壳有点割手,原来也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。
 

    她试图将钢化膜撕下来,没有奇迹出现,屏幕也碎掉了。
 

    从右下角裂出斑驳花纹,覆盖整个屏幕。
 

    “怎么碎成这样?”路上堵车,杭敬承捺着方向盘活动手腕,瞥见陆敏手上惨不忍睹的钢化膜,从口袋摸出自己的手机,解锁,递给她,“桌面有外卖软件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犹豫片刻,将自己的塞回挎包,接过他的手机,顺便简单讲述今早遇到的事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问:“那学生没事了?”
 

    “应该没什么事,早读下课就回来了,后面没看到有什么异样我当时还嘱咐一个学生叫年级主任叫救护车,救护车还没到,就发现其实没事,后面年级主任出面把钱垫上了,好尴尬。”陆敏到现在还尴尬地头皮发麻,当时救护车来学校,好多不明真相的学生围观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轻笑一声,“尴尬什么,反正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。你做得很好了。万一发生不好的事,救护车可以救她一命。”
 

    好吧。
 

    陆敏蜷紧的手指放松。
 

    “换手机么?”杭敬承问。
 

    陆敏低头戳他的手机屏幕。
 

    先前见他摆弄这手机,在手里显得很小,到她这里,却完整覆盖整个手掌。
 

    “先问问能不能修好吧。我明天去手机店。换屏太贵的话就换一个。”
 

    她不太点外卖,不知道点哪一家,杭敬承全程指挥,购物车里的东西很快多了起来。
 

    准备付款。
 

    跳转到结账界面,陆敏盯着总金额,顿了两秒,用手指慢慢拖动界面核算。
 

    好贵。
 

    “选好了么?付款密码130519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一怔。
 

    她原本打算把手机递还给他,没想到他直接把支付密码报出来了。
 

    她输入密码,跳转支付成功界面,消息框跳出微博消息。
 

    @蒋湉薇_:[抱拳][抱拳][抱拳]
 

    陆敏抿了抿唇,“下单了。手机放哪?”
 

    堵了半天的车龙终于重新动起来,杭敬承空不出手,“你先拿着。”
 

    “嗯。”陆敏点点头,将他的手机一并塞回自己包里。
 

    窗外景色快速倒退,霓虹闪烁,她手指交叉,轻点指背。
 

    手指顿住。
 

    从包里拿出自己手机,搜索蒋湉薇的名字。
 

    最新的微博:
 

    @蒋湉薇_:[抱拳][抱拳][抱拳]//@杭敬承:发布了头条文章:《聊聊m国华语电影商业化中资本作用——从2022年纽市华语电影纪念展谈起》
 

    杭敬承这篇文章里提到了许多m国华语电影,包括她之前的unnamed Animals。
 

    陆敏退出来,翻了翻她之前的微博。
 

    蒋湉薇微博总数很多,不过这几年很少更新,偶尔发一些日常,电影相关的东西。18年那会儿有几张照片能看到杭敬承的身影,比如一起吃饭,一起看展。
 

    这几年大概因为分手,加上活动圈子不同,很少有互动,只剩偶尔点赞。
 

    几十张照片,陆敏反复翻了五六遍。
 

    忽觉自己很疯。
 

    居然盯着人家的点赞列表翻了这么久,还对过去的事酸得冒泡。
 

    她关掉手机,看向杭敬承,后者聊赖开车,没有察觉她的动作。
 

    都过去了,过去了。
 

    她告诉自己。
 

    深呼吸一口气,暂且将这件事抛诸脑后。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回到小区地下车库。
 

    汽车熄火,陆敏温吞地解安全带,想起什么,不放心地朝后排看去。
 

    “杭敬承。”
 

    “嗯?”
 

    “这么多花,怎么处理呀?”
 

    后备箱大约上百朵花,漂亮是漂亮,但是她没有花瓶可以插花。
 

    虽然杭敬承说两种花喜寒,并不难找,但是青城这地方并不适宜花草生长,刚才她看着那些饱满的花苞,立刻嗅到金钱的味道。
 

    如果只能盛放这几天,未免太可惜。
 

    “连盆一起端来的,抱上去还能养一段时间。”杭敬承解开安全带,推车门。
 

    “欸?”
 

    那再好不过了。
 

    陆敏跟着一起绕到车后,杭敬承撩开郁郁葱葱的花枝,露出底下的花盆,原来只是花太多被遮住了。
 

    物业的人帮忙将花搬进电梯,又搬进书房露台。
 

    昨夜的雪尚未消融,桌椅覆白绒,几十盆鲜花摆过来,枝叶葱绿,花苞茶白,在萧瑟冬季风中轻曳,有种不堪摧折的脆弱,兼傲立寒风的顽强,美得矛盾。
 

    “真漂亮。你先生真浪漫。”物业工作人员里有个小姐姐,偷偷跟陆敏说。
 

    陆敏抿唇笑了笑,眉眼微弯。
 

    刚才屋里在搬花,陆敏怕二九捣乱啄到有毒的水仙,也怕它自己飞出去,一直没放它出来,直到收拾妥当,将各个房间的门关好,才放它出来。
 

    今天二九很张扬,吃过饭,站在陆敏手上摇头晃脑开始唱:
 

    “羲族卡↓你↓阿萨呀↑开噶~”
 

    陆敏越听越茫然。
 

    先前就算再跑调她好歹能听出是中文,这次连语种都听不出。
 

    举着它去厨房,问杭敬承:“它在唱什么?”
 

    “嗯?”杭敬承柜前,正回忆那些买进来从没用过的锅在哪,闻言听了两句。
 

    “日语歌。《take me higher》。看过迪迦奥特曼没?”他说。
 

    陆敏摇头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解释:“一部日本的特摄剧,它最近喜欢。”
 

    “喔。”陆敏看向手心的小东西,“双语小鸡。怪不得它比自己的弟弟妹妹贵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:“嗯?”
 

    陆敏:“别的小鸡都卖三十五十,只有它标价九十九,不打折。”
 

    转身回客厅。
 

    所以叫二九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笑着摇头。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冬季夜长,吃过饭也才七点多。
 

    陆敏放下筷子,瘫靠在椅背上,看向一旁的杭敬承,后者也吃得差不多了,撂下筷子,抽纸巾擦手。
 

    “今晚有工作么?”杭敬承随口一问。
 

    陆敏下意识准备摇头,思考片刻,说:“我去看看。”
 

    溜去书房。
 

    明天周六,她还真没什么着急的任务,坐在工作台前,打开电脑,对着桌面发呆,又怕他突然过来。
 

    陆敏起身,背着手踱步。
 

    书房里她的东西不太多,基本都是试卷和教参。两边的书架上是杭敬承的闲书,博古架上摆了些小玩意,也有些碟片,侧放在上面,突兀地装满了一个鸽子。
 

    她凑近,指.尖滑过,阅读上面的片名。
 

    “想看电影?”
 

    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陆敏回头,点了点头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走近看了看,“这些啊。不是我的。不过,看吧,喜欢哪个挑出来。”
 

    “不是你的吗?”陆敏问。
 

    “张暮落在m国的,那边房东寄我这里来了,还没来得及给他。”
 

    “喔”
 

    陆敏盲选一部,递给他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看了看,点头。
 

    “等会儿看,现在先去洗澡,乖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才注意到他手里拿了件睡袍,“这么早吗?晚点好不好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凑近,嗅了嗅她,挑剔道:“全是火锅底料味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:
 

    她找了睡裙回浴室冲澡,杭敬承也准备洗,她原以为他要磨自己一会儿,没成想他主动去了客卧。
 

    热水哗啦,热气蒸腾,浴室湿热。
 

    陆敏站在花洒底下,攥着浴花搓沐浴露泡泡。
 

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幻觉,听见有人敲门。
 

    她关掉水流,听见杭敬承在门外问她要沐浴露。
 

    她顿了顿,拨开眼前散乱的头发,找到沐浴露瓶子,走向门口,开门时特意往一侧站,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进来,勾勾修.长手指,她小心地将东西递过去,果然被扣住手腕,门缝扩大,蜜桃被揩了油。
 

    “杭敬承!”
 

    后者只低笑一声,脚步声渐远。
 

    /
 

    陆敏换了条舒服的棉质睡裙,出门前看着挂在墙边干净的胸衣,犹豫了会儿,摘下来却没换上,放回衣帽间抽屉。
 

    她头发长,刚才吹干花了些时间,重新回到客厅,杭敬承坐在沙发上等着了。
 

    餐桌干干净净,电影定格在片头。
 

    陆敏心下微动,朝他走去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打了个响指,将顶灯关掉,室内顿时只剩电视屏幕的光源。
 

    他穿了条黑色睡袍,腰带松散系着,手臂摊开坐在沙发中间,两腿随意屈伸,见她来了,掀起眼皮,顺势将人拽过来。
 

    陆敏跌撞两步,在他身边坐下,看着他按遥控器,电影开始放片头,好几秒的黑屏。
 

    她迟疑地看向杭敬承,后者也撩眼皮看她。
 

    “嗯”她想了想,问:“这电影是讲什么的?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点头:“好问题。”
 

    “岩井俊二的电影一般都是青春题材。非要说的话,这部跟初恋,暗恋,也有点关系。”
 

    “啊”陆敏滞住。
 

    《四月物语》这个名字。
 

    “我以为会跟小森林春夏秋冬篇是一个类型”
 

    “其实你说的也没错。”杭敬承说,“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 

    他的手搭在她肩上,存在感略强,陆敏稍稍侧目看过去,“啊,想起来了,张暮哥之前有个采访,很喜欢岩井俊二导演好像是因为那个女孩,呃,抱歉”声音减弱。
 

    因为想起那个女孩已经去世了。
 

    杭敬承抬手,揉揉她的发顶,“没什么好道歉的。”
 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顿了顿,缓慢点头。
 

    电影片头很短,进入正片,一家人面对镜头,送一个女孩坐电车去东京上大学。
 

    陆敏悄悄蹬掉拖鞋,将腿收到沙发上,准备找个舒服的姿势窝着,杭敬承围在她肩后的手臂收紧了些,散漫开口:“我也有些采访。”
 

    陆敏半靠在他怀里,手掌正巧搭在他腿上,先是一愣,掌心发紧,蜷了蜷手指,“嗯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眸中倒映屏幕光影,“嗯?”
 

    陆敏没有回应。
 

    她以为自己不说话就没事,却忘记了他可以动手。领口被撑开,灵巧的手指钻进去。
 

    呼吸一滞,她脸热,推他的手臂,“看电影就看电影,你的手往哪放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也不理她,就这么握着,偶尔揉捏。
 

    陆敏还被他另只手臂箍在怀里,推他推不动,拍他手背也无用,倒是被他狠揉了几下,红晕自脸颊蔓延下去。
 

    气.喘不已,脸颊靠在他手臂上,放弃挣扎。
 

    电影继续,节奏温和缓慢,镜头语言用得很漂亮,光影柔和,像片名一样温柔。
 

    “怕你冷,帮你捂一捂。”
 

    杭敬承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。
 

    陆敏原本正在努力进行心理建设,适应此刻,被他破防,“我不冷。”